燕痕是在沈序迷迷糊糊的指点下送他去的沈劲柏的办公地，等沈序温热的气息离开之后，才察觉出冬天的冷意从未离去，倒是比从前更强烈了些。
“……我回去了。”燕痕静静地看着他，指尖还卷着沈序的温度。沈序站在台阶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醉话：“不回去行么……没人陪我。”
“你酒醒了，就不会要我陪了。”
沈序仓惶下了一阶，一把拉住他的手：“燕痕，我没说过这种话。”燕痕没动，只是说：“嗯，我说错了。”
他有些后悔了，要是他没有冲动去亲沈序就好了，他偷了一个吻，就忍不住贪心更多，可是他不能开口要，结果叫自己难过。他想要沈序记得今天的事，又害怕沈序记得。
好像不管是哪种，最后都是他停留在原地，念念不忘。
沈序没有那么需要他，但是他有点离不开沈序了。
“……我明天……明天找你，可以吗？”沈序拉着他不肯撒手。燕痕望了一眼他身后几个束手无策的人，一边拿开他的手，一边说：“我等你。”
“我……”沈序还想说什么，燕痕却是把他往佣人那边送了送，轻轻道：“一整天都在，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回去吧。”
燕痕回去的路上开始下雪，风霜如同利刃一样，让他都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身上已经出现了伤口。回到家，胡同口的人已经散了，只隐隐约约的有哀怨的抽泣声。
燕痕动了动冻的失去知觉的手指，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这锁有些年头了，生了锈，燕痕用了些力气才打开它。
“吱呀——”门轴也很老旧，刺耳的声音尖锐的扎进脑子里，衬得屋里更没有什么人气。燕痕关上门，想不出来自己这会儿能做什么，孤寂迅速蔓延在这狭窄的空间。
雪下了一夜，风吹得窗户和门都振振响，前半夜燕痕嫌烦，后面睡迷糊了，这些声音都一并沉进梦里了。早上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燕痕只觉得头晕，半天都不想动，甚至听见人催，都只是往拉紧了被子。
“燕子！”
好吵……燕痕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叫他，只好穿了衣打开门。外边站着戏班班主，他缩着手：“……燕子，你……再唱一场吧。”
“我不去。”燕痕嗓子里有些难受，顿顿的疼。班主扒着门框，怕他关上，求道：“青双病了，小铃铛不在……没人唱旦角……”
青双是班主的妻子。
“你……你看在她对你也不错，就帮这一回吧？就唱这一天，钱不够我也不来找你了。”班主望着他，“以后我再不来找你！”
青双没有孩子，对着他和小铃铛两个，像是亲生的一样，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先想着他俩。
燕痕的视线越过班主，看向门口，他今天要等人，虽然要等的人也不一定会记得。班主看他不应声，着急道：“燕痕，你……”
“我去，你等等。”
燕痕想，他这算是失约了吧？
戏班子少了几个人，从前掺浑打科的人如今都安静了许多，见他来也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来准备着自己的活儿。燕痕掀帘往里边走，回到从小生活的人身边，他竟然有些不熟悉了。
他对着镜子上妆，脑子里挥过的却是去年沈序站在谢春楼门外朝他看的那一眼，恍若春波，扣进了深冬。他今天没有等沈序，食言的坎堵在心口，像巨石怎么也挪不走。
站到熟悉的台上，往下一扫瞧不见多少人影，稀稀拉拉的坐着，中间还有不少日本人。他们也不是来听戏的，往台上撇的眼神含着不屑，挑衅和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就当作唱给四方鬼神听的好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燕痕总想在台下找到那一双眼睛，含着笑意，不为别的，只为他一个人来。班主坐在台后边，台上的唱词听的真真切切，他望着外边的天，叹息一样的说：“燕子唱这个……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比以前更好些。”一旁坐着个咳嗽的男人，他从前说燕痕长得漂亮，是个扮旦角的样儿，但是那张脸永远都是平静的，眼神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多情，婉转的戏词唱出来少了味道。
这小子当时什么也不说，私下里偷偷练，后面好了不少，但总叫人觉着哪里少了什么，缺了那个味道。今天一听，才发觉之前他唱这些，和戏中人还是有隔膜的，远不如现在。
班主往台上瞄了一眼，轻轻道：“等青双好了，我们就走吧。在北平，我们待不下去了。”
“……去哪都一样。”男人搓了搓手，“不是死在今天，那就是明天的事。”顿了顿，也跟着看了眼燕痕，问：“那他呢？”
班主摇摇头：“随他去吧，他不愿意跟着我们。”
燕子有自己想去的春天。
“不带着了？”男人还是有些迟疑，虽说燕痕和他们之间总像隔着座山似的，但好歹是看着长大的。班主睨了他一眼，反问：“你叫得动他？”
说完，就双双沉默了。
等到戏散了场，燕痕的嗓子跟刀片刮了一样，疼得说话都难受，头也比早上那会儿更晕。他没要班主给的钱，本来也没挣到多少，给了他的话，治病的钱就少了。
他卸了妆就走了，班主想叫住他，打算说他们离开这里了，最后还是闭了嘴，什么也没说。
燕痕独自回了家，院子里满是雪，枯枝都被沉沉的压着，弯出不堪重负的弧度。这里又冷又黑，除了他没有一点活着的味道。他想把雪扫一扫，救一下那些可怜的花木，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没劲了。
……
沈序这一天下来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心里不踏实，像悬空了似的。连陪着沈松鸣都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就走神。
“小叔叔……”沈松鸣拉着他的手指，“你怎么又不理我了呀？”小孩脸上满是委屈，他一个人说了半天，结果半个字的回应都没有。
沈序自知理亏，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温声细语道：“没有，我想事情呢，没有不理你……不高兴了？那我给你道歉，你别生气好不好？”
“不好。”
“那……你要怎么样？”沈序作出苦恼的样子，沈松鸣就是嘴上说说的，真生气倒是不可能。果然，沈松鸣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我想吃糖。”
沈序：“……”
“小叔叔～”沈松鸣眨巴眨巴眼，“求求你啦！”
沈序捏捏他肉肉的脸颊，差一点就答应了，狠心道：“不行啊，你爸爸不许你吃糖。你今年都六岁了，快换牙了。”
“为什么呀？一颗也不可以吗？”沈松鸣委委屈屈的，他就是吃一个嘛，又不是吃特别特别特别多。沈序被他逗笑了，轻轻晃了下他的手，问：“那你去问问妈妈，她同意了也可以吃一颗。”
之前是沈松鸣自己跑过来找沈序玩，这几天是沈劲柏叫他过来的，李云兰和韩湘故都顾不上他，叫佣人陪他，他估计又不乐意，几乎是全天都留在沈序这里了。
“我可以去吗？”沈松鸣过了年也才六岁，在沈序这里呆着确实有意思，但是心里还是念着母亲的。沈序失笑：“小傻子，你爸爸叫你来这里玩，是怕你一个人没意思，又不是不让你找妈妈。”
沈松鸣脸一红，捂着脸往沈序怀里躲，说：“小叔叔你笑话我！你不要笑我嘛！”
“不笑。”沈序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我没笑你。”
沈松鸣这才把手拿开，沈序等着他继续说话呢，隔了好一会儿，这小孩小声说：“我不吃糖了。”
“嗯？为什么？”
沈松鸣看着自己的手心，说：“我不能打扰妈妈，爸爸说妈妈很累的，我要乖。”
“小松已经很乖了。”沈序抱着他，点点他的眉心，“是个很乖很乖的小孩，我最喜欢了。”
沈松鸣眼里闪过惊喜的光，随后又想到了什么，小小声说：“小叔叔有自己的小孩了，最喜欢的就不是我了。”
沈序：“……这又是谁跟你说的？”
沈松鸣掰着手指头说：“奶奶说，小叔叔也会有……嗯……媳妇……对，然后就会有小宝宝。”
沈序心头一颤，随即想到喝醉了之后做的那个和真实发生过的一样的梦。他对燕痕……是喜欢吗？
沈松鸣歪着头，问：“小叔叔你怎么不说话？我说错了吗？”
“小孩子别成天乱想。”沈序说错也不是，说对也不是，只好故作恨恨的样子，“再乱说，我告诉你爸爸了。”
沈松鸣才不怕他，眉眼一弯：“小叔叔舍不得爸爸骂我的，你才说了最喜欢我的！”随后眼里含着期许，小声问：“要是小叔叔有小孩了，我可不可以做你喜欢的小孩？”
沈序一愣，问：“什么意思？”
“因为你要最喜欢你的，但是你不能讨厌我。”沈松鸣认真道，“我喜欢小叔叔，你讨厌我，我会很难过的，嗯……非常难过的。”
沈序心里泛上一股复杂的滋味，又酸又甜的，在他没有想清楚他对于燕痕的感情之前，他都不能很肯定的告诉沈松鸣他最喜欢的小朋友永远都是他。
“我答应你。”沈序想了想，只是这样回答他。
沈松鸣倒是很满足，自顾自开心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那我会有小婶婶的对不对？她也会喜欢我吗？”
沈序：“……”
沈松鸣只是问，不管沈序回不回答，问完了就问下一个：“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呀？”
沈序：“……你别问了。”
他有点怀疑韩湘故跟沈松鸣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为什么不能问？”
沈序木着脸，闷闷道：“因为……我不知道。”
他连自己对燕痕是不是那种喜欢都没分清楚，怎么回答沈松鸣的问题？
沈松鸣眼里有些惊奇，嘟囔道：“我以为小叔叔什么都知道呢，爸爸说你很聪明的。”
沈序：“……别听你爸爸说，他以前骂我是笨蛋。”
沈松鸣：“……”
这好像是一件让人很难过的事情，沈松鸣小朋友想。随后他作出平日里大人安慰他的样子来，拍拍沈序的背，说：“没关系的，小叔叔，你就是笨蛋，也是最聪明的笨蛋。”
沈序：“……”
他并不想要这样的夸奖。
沈松鸣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完之后，沈序有一种不太想活的感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委屈巴巴的说：“小叔叔，你别生气，你是不是不想一个人做笨蛋？”随后狠了狠心，颇为仗义道：“那……那我陪你一起好了。”
无语凝噎是这种感觉啊……
沈序总算理解沈劲柏为什么经常对着沈松鸣会沉默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