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视察不欢而散,返回昆明的途中,魏德迈将军的心情显然恶劣到了极点。
反攻计划本就困难重重——英国人的不合作,蒋委员长对使用驻印军的犹豫与抵触,现在又加上了亲眼所见的Y部队那令人绝望的兵员素质、混乱的管理、以及将领间几乎公开化的内讧与潜在的腐败……所有压力如同沉重的大山,齐齐压在这位身兼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中国战区参谋长数职的中将肩上。
唯一的安慰,或许就是远在印度的驻印军(X部队)了。他想。那里的训练在美国教官团的严格监督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无论是杜聿明、廖耀湘、孙立人那些将领的军事素养,还是他偶尔看到的、由兰姆伽基地传来的士兵训练报告和照片,都显示出与刚刚看到的滇西部队天壤之别的潜力。
不知不觉中,他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支由美国一手打造的精锐之师上。
这也让他再一次认同了林安当初对第五军的推荐——一支部队的基础素质和军官的视野,确实至关重要。
想到林安,他又记起她在视察中意外受了伤。虽然她说只是皮肉伤,但毕竟是自己的部下,还是在那种难堪的场面下受的牵连。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
在翻译处,魏德迈见到了手臂上还缠着纱布的林安。她似乎正在处理信件,见到他来,立刻起身敬礼。
“手臂怎么样了?”魏德迈直接问道。
“报告将军,已经好多了,不影响工作。”林安回答。
“那天下午……让你受委屈了。”魏德迈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那种场面,不该发生。”
“将军言重,只是意外。”
魏德迈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你上次去重庆的事情,结果如何?尤其是关于军衔和特别班。”他记得林安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详细汇报就投入了视察准备。
林安便趁此机会,将重庆之行的主要成果——军衔问题获最高层首肯、特别班设立方案通过、以及空军方面对翻译的急需等——做了简要汇报。汇报的最后,她略作停顿,还是用谨慎而客观的语气,提及了宋美龄建议她受洗、以及未来可能安排她去负责YMCA青年工作的事。
魏德迈本人也是基督徒,但他对这种带有明显政治意味的“引荐”方式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信仰是个人的事情,而工作安排更应遵循正式程序。
如果宋美龄或国民政府通过正式渠道向他商调林安,他会按规定和实际需求考虑,但这种私下安排……他心里并不赞同。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对于林安表达的“目前工作重心必须在CBI司令部”的立场,他给予了明确的肯定:“林中校,你的职责首先是对CBI负责,尤其在反攻准备的关键时期。这一点无需多言。” 他没有对YMCA的事给出任何承诺或反对,只是让林安明白,短期内,他不会放人。
魏德迈刚走,林安就接到了林蔚次长的电话,让她过去一趟。
林蔚仔细询问了校阅的经过,这件事情已经长了飞毛腿一样,传遍了昆明和重庆。离谱者说关麟征怒鞭黄维数十下的都有。
“没想到受伤的是你!”林蔚说,“唉,真是岂有此理!”
她只能苦笑:“多谢伯父关心,一点皮肉伤,不妨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挨了一鞭子的功劳。谈话间,他俨然是把林安当作自己人了。
“这个关麟征!”林蔚放下茶杯,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懑(林蔚与陈诚关系亲善,自然对关不满),“他这次借着整顿军纪的名头,一心要把黄维搞下去,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无非是看中了五十四军,想让自己那个陕西同乡张耀明(时任52军军长)来接任,最终把整个五十四军都吞并到他的第九集团军里去罢了!”
他越说越气:“他关麟征自己屁股底下就干净吗?五十二军难道就没有一点空额?他就是看黄维是辞公(陈诚字)的人,好欺负!”
“之前有一次开会的时候,他还公然说辞公搞小团体,有门户之见!还说什么在辞公这个‘小委员长’手下做事,他这种‘外人’不受待见,怕是将来‘晚景凄凉’!你说说,这是什么话?!把辞公气得……唉,辞公本来身体就不好,那天开完会回家,在家里气得吐了血!”
听到陈诚气到吐血,林安着实吃了一惊,不知这二人的矛盾竟已经激化到这种程度了。
但对于这些事,林安不便评价,只是说,黄军长到底确实是吃了空饷的,这一点谁也不能说不是。军法无情,只能这样了。
林蔚也叹气,说,只能这样了。
黄维的军长之位火速被撸,正如林蔚所言,由张耀明接任。
陈诚系一向以清廉标榜,这次被狠狠打脸——虽然林蔚言语中对黄维多有回护——但是从结果上看,黄维真正变成了一介闲人(也许正是因为标榜清廉才需要清理门户),无官无职,连个什么高参的名义都没有了。
听说他已经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了。
林安其实对黄维所说的话,有八分相信。一个真正贪污的人,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反驳的。何况他又是出身土木系,就是装清廉,也装了有十年了,捞到了钱也没地方用,用了就要被同僚发现不对,那何苦呢?何况14师的士兵确实比友军看着强壮,伙食也好。
毫无疑问,黄维吃空饷有错。但比他更错的人,要多得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驻在印度的新29师(原66军,现新1军)师长马维骥吃空饷案爆发,是军长孙立人自己掀出来的,该师师长入缅作战时期大发死人财,不仅空额吃一遍、死了之后报抚恤又能再吃一遍。总贪污金额少说也有三四万美元(折合21世纪50~60万美元)。
孙立人打报告要求将此人撤职,另派新师长来。
伴随着黄维事件的余波,马师长当然立刻被撤职,还关进了重庆的军法监狱。
如果说马维骥吃的是去年的缅甸战役的空饷,现在的驻印军还是好的的话,戴笠又查出新22师军需处处长走私案。这位处长立刻下狱,新六军军长廖耀湘要求从严、从重、从快处置。
但一时间,连驻印军的风评也无法幸免了。
整个国军,俨然是无人不贪、无处不贪了。
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就在这些军队内部丑闻接连爆发的同时,河南自1942年秋冬开始的□□也进入了最酷烈的阶段,惨绝人寰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逐渐扩散,持续发酵。
尤其是白修德在《时代》周刊上那篇即将刊发的新报道,对灾区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景,与地方官员仍有余力用珍贵的白糖、面粉设宴款待他们的现实,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揭露。这篇报道的内容提前在重庆和华盛顿部分圈子流传,据说已在美国国内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质疑。
作为应对,查良铮紧急带人赶赴河南,考察真实情况——不是为了打擂台,而是看看能不能从别的侧面,来写这一场饥荒。毕竟,他们也是《时代》的供稿人。
林安的想法是复杂的。在她看来,这些贪污的数额,都小的可笑。与后世动辄几个亿,甚至1942年的美国的百万美元级别的贪污案来说,三四万美元根本不算什么。但1943年的中国,实在是命如草芥。10美元就能买到一个儿童,三万美元就是三千个人的命。这种极度贫困,让哪怕一美元的贪污都会造成骇人听闻的后果。
在后世,哪怕是贪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没有谁会因为此而死。但在一个极度贫困的国家刮地皮,刮走的就是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