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克里汀?”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法比安轻声叫你。
你终于回神。
你侧过身伸出手阻挡法比安看向你的幻想朋友所在的地方,然后才意识到她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你余光扫过去,她已经从坐着的扶手沙发上消失了。而你手里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只留一滩蜡液。
你将烛台搁在壁炉上,重新更换蜡烛,屋子里很快重新亮起来。但这次你没再去打量壁纸上的油画。
“法比安先生。”你的声音略带嘶哑。
法比安看着你有些恍惚的状态,但没多说什么,他将毛巾搭在肩膀上,走进厨房,然后很快端了两杯热茶出来。他把杯托递给你:“休息一下。熬过今天夜行船带来的困倦,明天就能恢复正常作息时间了。”
你点点头,没有向他解释你异常的原因。你不觉得应该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你的精神问题。至少是在这些看起来关心你的人面前。
你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的身体扔进酋长椅里:“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首领?”
听到你的称呼,法比安微微一笑:“你适应得很快。”
“虽然我倒是更愿意称呼对方为某某先生。”你说。
法比安不知道是否领会了你这句话里些微的不满,他坐在茶几的另一侧,灌下了一大口热茶。你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口,一股暖流便顺着你的喉道流下去,热意逐渐覆盖了你的四肢。你全身都温暖起来。这时候你终于缩在椅子里真情实意地打了个哈欠。
法比安看着你背后逐渐亮起来的天色:“还有些时间,睡会吧。”
你嘴里咕哝了一声,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了声“好”。困意席卷,你很快在酋长椅里窝着打起呼噜。
法比安却没如你所想地回到浴室,而是绕过睡着的你,在晨光熹微里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一位不知等待了多久的访客。
法比安看着屋外的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一如你之前所见的那样,客气但疏离。
“什么事?”法比安问。
法比安所站的位置正好遮蔽了从里间望出去的视线,即使你醒着,也无法穿透法比安的身体看到站在门外的菲利斯。
菲利斯不再穿着身为你同学时那一身毫无攻击性的休闲装,也没有戴眼镜,他换上了红河谷的传统服装,略长的头发被编成小辫,里面缠绕着彩色的绳线。袖子被挽在肘部,露出结实的手腕。腹部束着一条宽腰带,将他的上衣固定住,腰带上挂着箭筒,他身后背着一柄长弓。
如果你能看到现在的菲利斯一定会惊讶不已,他的气质看起来已经与在学校时完全不同了。
那个有些腼腆气质的戴着眼镜的同学此时如同脱下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布套,变得锋芒毕露,充满野性。如果不是你率先认识了学校里的菲利斯,你绝不会将他的现在与过去联系在一起。
法比安的问句不算客气,如果你醒着,必然会为此时来访的客人而感到好奇,说不定还会邀请对方进来,与菲利斯打个照面。但显然法比安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他递给你的热茶在你喝下去的那一瞬间就意味着你失去了此时与菲利斯见面的机会。
但面对法比安的菲利斯显然不会知道他的所为,菲利斯知道此时不算是很好的拜访时机,但来到红河谷的人毕竟不止法比安一个,他知道你和法比安都在这栋房子里休憩,不过令菲利斯这个年轻人意外的是直到他被法比安客套地请离,你都没有出现。
说起来,菲利斯曾经冒着危险为你递送过信息,就算不提这件事,你们曾经的友情也并非全部是虚假的。
所以,他以为见到你并非难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不是有法比安在你身边的话。
不过法比安不会在意菲利斯会怎样想,他从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
所以直到你们房间的门被重新合上,菲利斯都没有踏进半步。
他后退一步,看着你们房门上钉着的装饰花环。
这是他亲手做的,如果你在进门时留心一点就能发现上面的编织手艺是你曾经在宿舍里夸赞过的。草茎里点缀着铃兰,是你喜欢的花。
天色渐亮,菲利斯踩着他自己的影子回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睡了个好觉,等法比安叫醒你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我睡了多久?”你揉揉眼睛,觉得自己从没有睡得这么深过,尤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五个半小时。”法比安说:“我已经独自完成会面了。”
“抱歉。”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睡得太死了。”
法比安微笑地看着你,似乎包容了你的小毛病。
你抹了把脸问:“接下来,我能做点什么?”
“你觉得呢?”法比安轻飘飘地将这个问题重新抛给你。
“呃……共享信息?”
你又变得像在课堂上向老师回答一个困难的提问时一样了。这不算是一种有益的成长。你赶在法比安说话前率先补充问道:“您与他们的会面怎样?”
法比安扫了你一眼:“这似乎不是你真正想问的。”
“好吧,我确实有另外一个问题。”你有些困倦地撑着头,努力让自己重新打起精神:“我想问的是您见到菲利斯了吗?我是说,我的大学室友。也是我的朋友。”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确实在这里。”法比安说。
听到这个答案的你脸上不由自主地呈现出放松的表情。
“你对熟人的认可倾向表现得过于明显了。”法比安冷不丁地说。
于是你立刻放下了自己隐约上翘的嘴角。
“情绪转变太快,难以令人信服。”法比安说:“你要知道大多数时候人们更愿意听从和信服那些他们看不透的人。”
你坐直身子,知道现在法比安已经进入状态:无时无刻不再审视你的状态。这并不是绝对的坏事。你需要成长。只是从轻松对话忽然转变成接受考验的交谈让你有了一定压力。法比安期待着你成长为一个你现在绝对达不到的人物状态。
而这一切正是你要求来的。所以你没有资格去反对。
“我以后会注意的。”你说。
法比安没再继续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端起桌前的茶水抿了一口。换上遮盖皮肤的长袖衬衫以后,没人会知道布料下他溃烂又愈合的皮肤,也没人知道他过去的经历。
你走神了一会儿,直到法比安再次开口。
“你想见菲利斯,原因?”
你说:“菲利斯是红河谷的一员,他帮助过我。”
“你认为他会继续帮你,出于你的感性认识?”法比安问。
虽然听起来法比安并不认可,但你还是坚持了你的答案。
“你需要他做什么?”法比安追问。
“我还没想好。”你诚实地回答:“或许我们可以先互相交流一些信息。”
“一些信息。”法比安重复了一遍你的用词。
“是的。比如保密塔里发生的事故,或者红河谷的情况……”
法比安没有说话,他只是又端起热茶又喝了一口。你在他暧昧不明的态度中,声音渐渐低下去。
“报酬呢?”法比安问。
“什么?”
“只靠过去的友谊驱动你的朋友为你做事是不够的。”法比安说:“你要如何保证对方告诉你的信息都是正确的,而不是引诱你误入歧途反而被利用的?”
“我认为菲利斯不会这么做。”你说。
“‘你认为’。”法比安重复。
你看向法比安。他读懂了你脸上的表情,放下手里的茶杯。
“你们之前的情谊,”法比安强调,“只是你可以从他那里获取信息的敲门砖。”
法比安沾着茶水的手指在桌面上画出一道直线。
“这是你从其他人身上获取情报的第一关,你突破了。”法比安说。
他紧接着在桌面上画下第二条直线:“现在,你想知道一些别人知道而你并不清楚的事情。询问是最直接的办法,但在那之后,你需要验证。”法比安画出两道分岔的直线:“你有两种方式,证明它,或者,捆绑双方的利益。”
“你更喜欢哪一种?”法比安问你。
老实讲,你一种也不喜欢。
“……后者吧。”你说。
至少在某些方面,你与菲利斯依然站在同一立场上。你相信这个。
“那么,接下来你需要思考一个问题,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菲利斯为之冒险的?”法比安说。
“如果从功利的角度来看,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别人冒险的。”你自嘲地说。
“只是你以为而已。”法比安说:“今天早上菲利斯来找过你。”
“什么?”
“但我认为那不是你们见面的好时机。”法比安说:“在你搞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从他那里知道什么之前,我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毕竟,”法比安的眼睛抬起来看向你:“不要忘记这里是红河谷,而他是属于红河谷的一员。”
你知道法比安的这句潜台词是在说什么。他在暗示红河谷并非是你的盟友。而你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去责怪法比安的自作主张。至少,你现在还能确认,他所做的行动是为你好。但为你好的背后目的是什么,你不愿深思。
你沉默地端起茶杯。
“您在鼓励我利用菲利斯?”你说。
法比安对于你的问题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你可以这样理解。”
你捧着茶杯没有动,半响后,你开口说:“法比安先生,有时候,我恍惚觉得您跟方奇先生越来越像了。”
法比安端起茶杯的动作顿了一瞬。
“你们都很聪明。但方奇先生的睿智时常让我感到……害怕。”你说:“这或许是所有聪明人的通病?”
“我现在相信你们曾经真的是朋友了,虽然我甚至不确定在你们的字典里有没有‘朋友’这个词。”你说出了这句至少你觉得有些冒犯的话。
法比安缓慢饮下茶水,听着你讲话,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在期待我生气吗?”
“用语言激发情绪,致使你的作用对象在心理防线衰减时向你透露本不该说出口的信息是个聪明的做法。”
法比安在表扬你。
你意识到了这一点,这让你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荒诞。但你很快重新平复了心绪。
法比安对你的教导还是有用的。你平静地想。至少你现在选择依然坐在这里而不是夺门而出。
“您又在期待什么?”你问:“希望我成为一个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大人物吗?为什么?只凭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您以为的那种人。”
“我从未这样说过。”法比安平静地说:“是你在昨天晚上的船上做出了决定,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克里汀。”
你知道他在曲解你的意思,但你此时就像是在对一块石头说话一样感到深深的无力。
“如果你想反悔。”法比安抬起眼睛看着你的脸:“现在还不晚。所有的一切都只遵从你的选择。”
他在说那些你回去后将会经历的无妄之灾。
你把脸埋进双手,停滞了几分钟。法比安如同空气一样安静地坐在你的对面,等待你的答案。
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没说我要反悔。但是……”
你把茶杯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从没打算把自己变得跟你们一样。”你猛地站起身:“我现在就去外面找菲利斯聊聊——不带目的地、没有利益交换地——如果您想知道的话。”
法比安没有动也没有讲话。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你站起身,如一阵风一样刮出了这间屋子。
无端地,显得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