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自保密塔实验室爆炸而产生的火焰引燃了保密塔，浓烟滚滚里，埃里奥送走了他珍视的人。

埃里奥站在湖边看着逐渐平息的水纹，在保密塔里仓皇逃命的人不会知道今夜他在这里送走了谁。

埃里奥终于开始理解当年你送他离开时的感觉。

未知前路，不知归途。

你们被推搡着向前走。但即使如此，你们依然对彼此诞生了纯净的感情。无关阴谋，没有算计，一切都只出于你们的自由意志。

只有埃里奥知道，这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当你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佳被迫卷入所有的一切时，埃里奥已经比你早一步了解什么是命中注定。

埃里奥的生命自从诞生就充斥着灰暗的底色，唯有被称□□的柔软情绪是无人能左右、没人能强制的存在，也是他唯一能完全做主并拥有的东西。

他落在你身上的目光早在你懵懂表白之前。他情愿承受所有不仅是因为无法违抗的命运，还因为他自愿陷入名为爱的囚笼。

理查德·伊万诺夫的到来打破了湖边的沉寂，他伸出手臂搭上埃里奥的肩膀，用轻松的声调玩笑道：“你的小百灵鸟走了？”

小百灵鸟是理查德专门给你起的昵称，源于他曾听到你在被困医疗室时用破锣嗓子放声歌唱。简而言之，这是个带有调侃意味的称呼。

埃里奥站在湖边的时间很久，沾染了一身水汽。但令理查德意外的是，埃里奥只扫了一眼理查德，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对这个外号说什么。埃里奥伸手拍掉理查德的手掌，声音平静：“里面的情况如何？”

“还能怎么样，”理查德顺手揪了一根岸边的芦苇拿在手里把玩：“自顾不暇呗。反正激进派都认下了爆炸，没人会发现我们那些小动作。不过……”

埃里奥的目光望向理查德。

“我没找到孔思·范。”理查德说：“你确定他也是普通志愿者吗？”

“他不在方奇先生的名单上。”埃里奥回答。

理查德耸肩：“或许他足够聪明，已经自己跑了。”

“不可能。”埃里奥说：“没人能只靠自己离开保密塔。”

理查德丢掉他手里那支已经被多次折叠的芦苇杆：“如果他不足够聪明到自己离开保密塔，也并不在方奇先生的名单上，你还管他做什么，为了你的百灵鸟？埃里奥，我们可没空去关心别人。你想好怎么解释法比安越狱前你们出现在地牢附近的事了吗？”

埃里奥没接理查德的话茬，他安静地凝视着和他做过一段时间室友的理查德，然后得出结论：“你根本没去找孔思·范。”

“那又怎样，”理查德咧嘴一笑：“我在保密塔里可已经帮你做了不少节外生枝的事了，尤其是为了你那只百灵鸟。那些可不属于方奇先生的命令，难道你想让我把这些事都告诉他？”

埃里奥纹丝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对于理查德的激怒没有反应，他依然平静，似乎在你走后，没什么事值得被他记挂在心上。

“目光短浅，心无远见。”埃里奥冷漠地说：“如果你只会听从方奇先生的要求而不变通，迟早会死。”

理查德·伊万诺夫额角的青筋暴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当面收到这样居高临下的批评了。

但埃里奥的下一句话就打消了他心里所有的不忿。

“你只以为克里汀·约克是个无足轻重的学生，却不知道他也是方奇先生的儿子。”

“你以为我借法比安的机会谋私转移克里汀，以为自己抓到了我的把柄，”埃里奥嘲讽的眼睛扫过理查德：“但你岂又知道这不在方奇先生计划之内？”

“现在知道为什么方奇先生命我而不是你来负责保密塔里的事了吗，理查德？”埃里奥的视线落在理查德身上，缓缓开口：“因为你蠢。”

理查德闻言瞬间紧握住自己的手掌，但又很快松开自己的拳头。

“……我现在去找。”理查德说。

埃里奥不置可否，立在原地看着匆匆离开的理查德，等对方消失后，埃里奥才松开拢在衣袖下被体温捂热的匕首。

他对理查德说谎了。

法比安的离开确实在方奇先生计划之内，但那并不代表着他们的同盟有多么牢固，维系在他们之间的只有一条摇摇欲坠的诺言。而至于你的离开，则是埃里奥一个人的自作主张。他知道你不愿意留在这里，将你推向方奇先生似敌似友的法比安身边是他目前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埃里奥的目光落在月光下被微风撩起的湖面上，他的额发也一同被风吹起，挡住了他的表情。

风呼啸而过，云渐渐遮蔽月光。埃里奥的背后是火光冲天的保密塔，而他站在冰冷的湖岸旁，看着早已不见的船只。直到良久后，这个单薄的青年转过身，朝着保密塔的方向走去，隐入无光的阴影。

一如他往常所做的那样。

……

红河谷坐落于汹涌河道旁，偏远僻静，但在此刻天微微亮时，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人影从树荫下冒出来。任你怎么看都只是偏远小镇的居民，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很难和激进派这个名词联系起来。

他们知道法比安和你大约会在这个时候抵达，有人提前等在这里。

你本该坦然自如地接纳他们的迎接，却在被法比安灌输了一通敌人和目的之后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法比安扫了一眼拘谨的你，替你解释：“他被吓坏了。”

这句话一出，人群中传来声音不高的附和声，甚至有人在责骂如今的当权者。你的眼睛扫过他们，心里忽然领悟了一点。

即使激进派真如法比安所说目的在保密塔，试图窃取这片大陆的权柄，但激进派的成员绝非少数，他们的领导者不可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所有人。所以将庞大数量的激进派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是源于对如今当权政府的不满，绝大多数的成员如以前的你一样认为激进派的想法是推翻现有政府缔造新的政权。

想通这一点后的你心态平和许多，至少你不用以敌人的视角去看待这里的所有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蒙在鼓里。

你的体态逐渐变得放松下来，法比安不着痕迹地看着你的神态变化，与接引你们的人聊着天走进空荡的房屋。

“你们稍作休息，晚点再去面见首领。”

“谢谢。”法比安脸上温柔的微笑像不要钱一样见人就露，与他身上的囚服格格不入。直到屋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拉起自己的衣服嗅了嗅，对你说：“我得洗个澡。”这下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把你们直接领去首领的屋子了。

房间里侧很快传出水声。

晨光熹微，但室内还是有些昏暗，你端起放在桌上烛台点燃，你在这间空荡的屋子里摸索起来。

这里的装饰很温馨，如一个普通的民居，但屋内的摆设又遵从着某种刻板的规律。所有的房间地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即使在卫生间也不能避免，而漆面的家具和餐桌上都搭着一张看起来使用了繁复编织技艺的挂毯。贴着深绿色壁纸的墙面上订着几副你叫不出地名的风景油画：一只通体雪白的动物立在林中喝水，修长的脖颈垂下轻触水面，而它的身后是层叠的灌木和远方的密林。

你原本以为画在里面的动物是一只野鹿，但你又很快发现这只是你的错觉。它的头上有两只笔直的螺旋形纹角，你短暂地思考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曾经在针对孩子的童话绘本里见过这种幻想生物。

你的幻想朋友在此时不请自来，她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倚靠在你对面沙发的扶手上，也颇有兴致地跟你一起看着那副油画：“你不记得是哪一本童话书了是不是？”

你望向她含笑的脸，五官清晰，没有半点模糊。你知道这意味着你的精神问题没有缓解，反而越发严重。或许有一天你真的得为这个在你独处时就会见缝插针出现的幻想朋友起一个名字。

她对你的沉默感到不满，双手托着下巴，把身体的重心挂在扶手沙发上，像一条妖娆的美女蛇。

你把目光重新看向墙上的那副油画：“反正有你替我记住。”

闻言，你的幻想朋友发出轻笑：“作为回报，要给我起个名字吗，克里汀？”

每一次见面，她都执着于让你为她起一个名字，似乎只有这样，她才算是被认可存在。但实际上，她总是可以不顾你的意愿自由出现。

也许拥有一个名字对她很重要，但越是这样，你越不想要满足她的愿望。你的坏心眼在蠢蠢欲动。

反正你们之间本身也并不是足够缓和的关系。

“我不在乎曾经在哪一本绘本上见过这种生物。”

你说着将手里端着的烛台换了个方向，照亮了它对面的另一副油画：“我也可以对这幅画更感兴趣。”

她看着你脸上隐约的挑衅表情，接受了挑战。

你的幻想朋友慢吞吞地从柔软的沙发上爬起来，挪到油画面前，借着你手里的灯光，努力地睁大眼睛。

你看着面前的幻想朋友，她的身材纤细，连衣裙衬得她的腰身更加细弱，有一种病态的瘦弱。她背对着你，动作间，你嗅到她发间的轻香。

你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但你感官所虚构出的这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唤起了你尘封的记忆。

那有关你的母亲，玛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