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藏也就指甲盖大小的地方,鱼歌躲着孔明灯转到一脸莫名其妙的观众面前时,心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他恨世界不是一个巨大的海洋馆,那样摆摆尾巴就能无影无踪。
两人隔着车头车尾再见面的那刹那不约而同地都停下了脚步,空气瞬间变得稀薄,不留情面地压抑着彼此的呼吸。
孔明灯满眼惊愕地望过来,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认错人后眼神一下子变得愤怒,他咬牙切齿时俊朗的脸侧鼓起个小小的包,看着就像快被点燃的炸药桶,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可一直望着他的鱼歌却无比清楚。
他很清楚地听见孔明灯在怒吼:笨蛋小鱼!抓到你了!
这不平淡的一眼,足以再次割裂他们的人生。
他们旁若无人对视时,宋雨文早就点燃了八卦之心,左右看看迟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
下意识的,鱼歌否认了,一句言辞激烈的抗拒足以将他们上千个日夜的情谊泯灭成无关紧要的过去。
孔明灯无端的轻笑像极了意味深长的嘲讽,“嗯不认识。”
明明孔明灯只是重复了他这句话,却还是让人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谦让与宠溺,像极了在顺着他演一场蹩脚的独角戏。
真假观众自有评判,宋雨文促狭的笑容当即暧昧起来。
孔明灯的错愕转瞬即逝,他扬起笑,笑容明媚温暖,一如往昔。他说:“既然不认识,你看我做什么,是长得帅?还是像你小时候最珍贵的玩伴?”
鱼歌一愣,这才匆忙地别过脸,沉默不语,他也不敢放松,因为直朝着他走过来的孔明灯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没关系,现在认识也不晚。”
孔明灯很高,见鱼歌见过的人里面最高的,他的腿很长走的也快,可这短短的几步路还是用了十年才到。
他压着声音说话时嗓音清哑又不失温情,“我叫孔明灯,你叫什么呀?我们做朋友吧。”
熟悉的腔调像是坐上了时空机器,让人心中百感交集,鱼歌转头看着孔明灯深情的眼神,明明是那么温柔,却始终能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泛着凉意。
他冷呵:“我不需要朋友。”
是抗拒也是拒绝,他不允许自己再次掉入孔明灯为他设下的温情牢笼。
孔明灯依旧在笑,他很喜欢笑,打小就喜欢,笑起来时眉目流转光彩熠熠,浅棕色的眼睛像琥珀一样清澈明亮,让人心动不已。
他站到面前,伸出手,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用着鱼歌从未没有听过的语气,庄重而又正式道:“我是孔明灯,是来爱鱼歌的。”
啪——
不多时就在路口等到了宋雨文,小姑娘性格活泼但也很有眼色,并没有提及不合时宜的话题,只是把那瓶木糖醇强塞进手心,“负责人给的,说是能缓解晕车,我拿着不合适。”
鱼歌攥了攥还在发麻的手心,心下默然,这算不算成年后孔明灯的第一次示好?
思绪混乱间,他突然在漫长的记忆中找到了他们的初识。
第一次见孔明灯是在新搬去的房子门口,他昂头看着杜女士的背影和打扮淳朴的女人话家常,妇女手里牵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跨栏背心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皮肤被太阳晒出好几种颜色,清澈而又漂亮的眼睛滴溜溜盯着他看。
过了会他把手里的玩具递过来,咧开嘴笑时露出半颗门牙,灰扑扑的脸浮现抹红晕,看起来又憨又傻,“你长得好漂亮,像是年画娃娃,更像奶奶家的小花。”
对于示好,鱼歌只是轻哼,但是把气球接了过来。
氢气球是太阳模样的,不使劲拽在手里就会有种向上坠的错觉,他很喜欢,爱不释手地搓着手里的细线。
然而这种喜欢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杜女士阴凉的目光中,他把氢气球还回去,故作谦让道:“我不喜欢气球。”
他说谎了。
他很喜欢气球。
他喜欢天空,喜欢一切向上飞的感觉。
或许是看出他眼里的渴望,孔明灯喔喔喔地点头,乱蓬蓬的头发聚在一起像只炸了窝的小鸡。
他说:“没关系,是我送你的。”
那只氢气球最终还是落到了他手里,只是被禁锢在抬眼就能看见的屋顶,装点了灰色的心情。
后来,这只邻居小鸡就像跟屁虫一样围着他左绕右转。
小小年纪的孔明灯喜欢背着手走路,像个小老头,热衷于自说自话,话又多又密不知疲倦。从他漏风的牙齿中总能飘出来这么一句——你这么漂亮,叫小花好不好。
不管怎么冷脸拒绝,孔明灯还是擅自给他改了名字。
其实,叫什么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没有‘父母’,没有‘名字’,甚至‘鱼歌’这两个字都是他自己起的。
那时候年纪也小,以为'小花'是小猫或者小狗,再不济也可能是只小鸡或者小鹅,乖巧可爱的小动物听起来并没有很难接受,也就随孔明灯去了。
再后来,小花死了,死在了年夜饭的餐桌上,那是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是他和他变成他们的曾经。
另一个小花也死了,死在了小学毕业后再也没人叫喊的回忆里。
每当想起这些压抑的过往,鱼歌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像针扎着一样刺得生疼,不管怎么辗转反侧都不得劲儿,指头摩挲着罐子上商标,力气大到恨不得将那些碍眼的文字磨成碎片。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现在就叹气啦?以后还不有你叹的?”坐副驾驶的宋雨文若有所思,“他刚才说合作的事有所耳闻,又说过几天来店里详聊,谈谈细节。”
详聊?!
鱼歌全身鳞片乍起,“你答应了?!”
“我答不答应意义也不大吧。”宋雨文说:“他都能看出来你柳树条一样的字,网上随便一查就知道了啊,真想堵你不是轻而易举?”
鱼歌:...
“再说,你每周都要跑一次救助站,有你联系方式也不奇怪吧。”
鱼歌:......
“还有,你现在遇到瓶颈,不就是想和这里的人搭上关系么。”
鱼歌:“.........这不一样。”
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并不懂小鱼老板心里的忧仲,壮着胆子问道:“不过,那个负责人是你前男友吗?”
“不是!!!”
特别不耐烦的否认让宋雨文爆笑出声,“拜托!你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知道是谁一直忘不了吧,肯定吓坏了才会失去理智围着车绕圈圈。”
鱼歌又变成了木鱼,心中烦躁突起,几次想趁着红灯把烟拿起来又顾忌着还要开车放弃,他不喜欢解释这种无用功,但还是对前男友这三个字颇有微词,低下去的声音夹杂一丝苦涩,“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
他们能有过去,不过是青春期的激素难以控制,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感情变了质,擦火过界还是留下遍地狼藉,他怎么敢承认他们曾有过亲密关系。
宋雨文情感敏锐,疑问道:“遗憾?还是..不甘心?”
这个问题有些过界,鱼歌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余光斜了两下导航顶端接二连三弹出来的信息。
等回到了甜品店,才终于有时间拿起来看。
「穆云姗:你前男友发朋友圈祝你生日快乐 」
「穆云姗:又不说话,这次也有配图 」
「穆云姗:加我微信,发给你 」
绕是快速调整好心情,落差与快感杂糅,还是让人心情陈杂,沉默过后,依旧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不想因为张照片铤而走险,更不想再多一次像她这样的意外。
照片是什么内容他并不好奇,毕竟在遥远的以前,那些美好的景物早已刻印在脑海,不愿再次拥有。
「穆云姗:何必呢 」
「穆云姗:你明知道他一直在找你 」
「穆云姗:从未放弃 」
被找这个字刺的眼睛一疼,鱼歌呼吸微紧,苦笑着关上了手机。
他知道又如何,找到他又如何,他和孔明灯终究过了那个亲密无间的年岁,成了无法再回到的过去。
……
说着过几天来合作的负责人睡个觉的功夫就出现在了甜品店门口。
鱼歌猛地踩下刹车,后背在椅背上狠狠磕碰两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靠着店门口的男人身上,与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
车刚拐进停车场时孔明灯就注意到小鱼店主来了,慵懒地挥挥手,算是久违的招呼。
孔明灯很高,哪怕只是懒散地靠在那都感觉头快要顶到天花板,明明还是三月初他就像感觉不到冷一样换上了轻薄的衣衫,宽松休闲的衣服衬得他体型格外惬意,隐隐又有些性感。
青春期时这人的身体里就像是隐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个子和体重猛蹿猛涨,刻度线稳稳停留在八七位置,那时孔明灯还是体特生,非常喜欢游泳跑步这类耗费体力的运动,一身结实的腱子肉让老师们格外喜欢。
鱼歌没少羡慕而又嫉妒地掐一掐他的后腰胳膊,结果自己反倒是被人开玩笑似的搂个满怀。
碍于身高,以前他总是仰着脖子看天空。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里多了一盏引路明灯。
这些回忆不经主人做主肆意流出,气得鱼歌暗暗骂了自己好几句真不争气,恨恨而又留恋地望了孔明灯好几眼,掉转方向起步就走。
早早来上班的宋雨文隔很远就看见了车对峙人这种好戏,特意等车走了才溜溜哒哒走过去开门,“早啊负责人,还不到九点就跑来详聊?”
孔明灯眉目低垂,半笑不笑地嗯了声,“等人。”
他说话时,灰蓝色越野车的尾气早已消失在拐角巷口,好似从未出现。
“哦进来等?”宋雨文问。
孔明灯摇摇头,“不了,我明天再来。”
想了想他又说:“后天也会来。”
他看着马路上再也寻找不到的车影,轻声呢喃道:“每天都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