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音绕空中未散,幽幽回荡在皇城下。
夜晚的战场就在这一刻静了。
马上顾严松左手拿着剩下那段刀杆,仿佛自身也被劈断两截。
身边寂静,目光、血气与马鸣声一层层迎面泼来,她望着手中断裂的武器,忽然就累了。
面前的人攥缰调马,马蹄缓踱,回转望向她。夜很黑,灯火又远,原是难瞧清的,可马上的皇女眼睛实在亮,连她的影都映出来。顾严松顺着太女的脸向上微望,此时才看到天上有星星。
远处有人在喊,声音层层叠叠:“贼将已败,弃兵投降!”“将军!!”“俯首不诛!”
眼前开始模糊了,也有光点浮动,分不清是星光还是别的,顾严松垂下哗哗淌血的断腕,坐在马上道:“原来今夜有星。”
“我败了。”
她说出这三字时很平淡,连眼也没眨一下,可说到后面的话时却慢慢低下头,扯起嘴角很黯淡地笑了下:“这一世为人实在失败。”
风临勒马,抬手挥刀,微风呼过,刀刃就停在顾严松脖侧。风临说:“降不降。”
顾严松没有动,低头看着马鬃,开口道:“崇明自幼就被留在京里,我与母亲疏于照料,到了今天,也实在没有颜面去教训她。至于静和,静容,我们更是一万个对不起。今生无法,只有来世去偿还了。”
剧痛早顺着大创伤传遍身躯,顾严松视线愈发黑糊,头渐晕,身子也泛起冷来,但她仍没有下马的意思。
她勉强抬起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殿下,您长驻北疆,我则东西南北四疆都去过。各地的落日景色都不同,边疆辽远,景色荡气回肠,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华京的落日。京中好啊……在傍晚时,家人在院子里摆好小茶桌,唤我坐下,热腾腾的茶和滋味足的肉饼,一咬一包汤,孩子就在面前嬉笑吃饼,一口咬下被烫得直哈气。这时天边的日头往西落了,府里有一两点灯亮起,满街热闹的人流声、叫卖声,顺着暖风飘来,夕阳红彤彤挂在树梢,照得满府金灿灿,孩子和家人就在身旁说笑,夕阳的光把他们照得亮汪汪的。才回京一年啊……”
顾严松仰头看向夜空,两颗泪从眼眶中淌出,浑浊地流下:“殿下,我小妹性子烈,但心肠不坏。日后如果她犯了错,请别打她骂她,遇事和她讲讲道理,她会听的。”
风临不知何时止了动作,心肠微恸,默然坐在马上,在她说完后,点头作下了承诺:“好。”
顾严松的泪便像河一样淌出来,转过脸对她道:“若换旁人,不会听我说这么久。”
风临不语,垂眸少顷,慢慢挪开了刀锋。
顾严松泪流道:“我有一把槊,是家母传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我家正堂,劳您代转给崇明。”
“我们命不好,但愿小妹能有这个福气。”
风临手暗攥紧偃月刀,道:“好。”
顾严松听到后和泪扯起微笑,转头看向四周:“这些兵都是好兵,我对不起她们。”
前方血气沿街飘荡,顾严松呼出口气,收回目光,于夜中深深望了风临一眼,“吉星高照,永受嘉福。”
风临微怔,诧然看向她。
而就在说完这八字瞬间,顾严松猛将手中断柄丢下,单手攥起缰绳,突而策马向前,如一只决绝的飞蛾,朝着前方的含元门狂奔而去。
风临猝不及防,一时竟让她越了过去。
“这厮使诈?!”白青季见状暴怒,拍马直接提刀追过去,风临神色微变:“等等——”
顾严松拼命驾马,仿佛不在乎前方有无阻碍,会不会坠马,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前奔。极速中,一颗泪从眼眶滑出,跟血一齐滴落。
颠簸晃动的视野中,那座城门楼好像近了些,顾严松望着城门上的皇帝,突然凄厉发问:“陛下,您到底为何要让曹保孝看守顾府?”
高而凄厉的话音像一把刀,兀地割开黑夜,将血淋淋的事实倾倒在大地,城楼上的武皇忽哑然,踉往后撤了一步。
顾严松笑笑,松开了缰绳,在颠簸中抬起仅剩的左手拔出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把简朴的长刀,是在她入伍后的第一把兵器,佩身多年,刀口已有些钝了。
她仰望烟火缭绕的夜空,将刀抵在脖子上:“娘,做臣太难了。孩儿不做了。”
话音未落,她抓着刀使劲抹下。
横刀狠割,血溅将军甲,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坠地声,前方士兵惊闻回望,世上已无顾氏将军。
“将军!!”道中炸起撕心裂肺的呼喊,原本滞静的守备军士兵突然激涌,朝那个方向奔去,四周霎时乱。
骏马发疯驰远,独留地上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为落尘覆盖,慢慢被流出的血液染红。
一片嘈杂中,手持偃月刀的皇女下马,一步步走到那尸首面前。白青季下马跟去,担心地看着她。兵器撞击声里,她的影子在地上摇动,暗血映着火把光,缓缓漫盖她的影。
“陈罪君前……”风临望着地上那一滩潺潺流动的血,话音隐隐颤抖,“她是……自刎谢罪……”
风临凝视地血,突然生出剧痛,哑声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该怪谁?”
“严松!为何啊!!”
骚乱之中,一个满身血的老兵疯了般往前冲,使劲推拒北骑的阻拦,盯着前方已不会动的那个人,声嘶力竭:“你怎么能选你娘的路啊!”
凄烈的悲鸣划破夜空,劈向巍峨皇城。遥远的城门楼晃动了下,一向高高在上、冷漠俯视的皇帝终于变了神色,她望着那倒在地上的臣尸,那张曾经终日似笑非笑、如佛像般难辨喜怒的脸终化作烧裂的陶土,崩现裂隙。
夜风呜啸,龙纛摇动。
武皇凭倚城楼,发出苍凉感慨:“鸿鹄高飞……当可奈何……”[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