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觉一阵烦躁。
忽听得有人传信,谢元珩心脏狠攥,立即撇下鱼食快步出门,直接来到庭下,焦急问:“如何!”
赶来的人道:“大人,不妙了,刚刚陛下与太女忽出现在含元门城楼,太女不知何时回来了!她们给设了个圈套!埋伏了咱们!现在镇北军的骑兵正在和顾将军她们交手!”
谢元珩道:“无稽之谈。就在白日我还接到大军东行的呈报,上有明州官署的正印。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她们有缩地千里之能,可以一夜瞬行至此?”
“大人,千真万确!卑职岂敢诳言?太女真回来了,现在跟陛下就站在城门楼上!她不知从哪带回来了骑兵,恐怕是早藏在京内也保不准。顾将军一往皇城去,正正迎面撞上,咱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大人,大女郎怕是要有麻烦了啊!”
谢元珩站定,一寸寸回身望视,走到她面前,目光甚为可怖:“她怎么会回来?”
“她怎么回来的?”
她凝望半空,停顿着不知在想什么,眼中有丝难察的茫然。
周围赶来的官员、下属、亲随都微变脸色,目光飞快交错,紧张地委婉催问:“大人?大人……”
谢元珩一动不动看着半空,忽缓慢开口,话音极为阴沉:“若非那匹妇非要我嗣女为保,我怎会让凤翎以身涉险。”
她挪动眼珠,猛地看向下属:“立刻传信给谢燕翎,让谢元珺亲自去!人不在府就去私宅,不在私宅就去虎贲军军衙,务必找到她人!让她立刻带所有能调动的虎贲军赶到含元门,援护凤翎与顾严松。告诉她,别再玩什么观局下注的把戏了,母亲的心思我知道,但若我这棵树倒了,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遵命……”
谢元珩弯腰笑问:“你还等什么?快去!”
“是大人!”
一旁侍从观色,亟如常日上前递麈尾。谢元珩接过,一把掰断掷地,转身道:“府内那些嫌疑者不必审了,去全部处理掉。”
下属忙劝:“左仆射三思啊!”
此时谢元珩哪听得进,一寸寸转头看向下属,双目欲眦:“去!”
领命传话的亲随急速赶到府内谢元珺院宅,把话复述了一遍。
谢元珺听后也慌了神,意欲推脱,道:“母亲原是有话的,叫我们姐妹几个各顾各主,现下阿姐叫我这样做,不知母亲意思,我须得问过。”
说着她便想借口脱身,未料对方态度强硬,竟生将她摁住:“我们大人也有话,大女郎若有闪失,谁也别想好过。想把蛋放两个筐里也要分分时候,左仆射若不能成事,明早天一亮,谢家便是反臣。谋逆之罪,可是以族论处的。大人岂不知一句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谢元珺脸色灰青,最终重叹一声,随之疾车赶至虎贲军官署。
到地方,那亲随也不客气,直接搬出左仆射令牌闯进去,到了堂内一瞧,谢燕翎果然还在徘徊犹豫。
见她们闯来,谢燕翎也脸色不好,其母张口,她不出所料连连推拒。
百般劝说不成,谢元珺终生出恼意,道:“你一天天心向她们,这个不肯那个不做,可你换到点什么?她们谁信你?慕霁空早把她弟弟送去了江淮,这事你知道吗!那太女回京了,这事你又知道吗!”
谢燕翎身形猛地顿住,睁大眼望着地面。
“唯有血缘才是真的。”谢元珺走上前,使劲抓住她手道,“燕翎,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难道真要弃血亲不顾吗?”
谢燕翎紧咬牙关,谢元珺见此狠撇开她手,道:“好!好!你有情你有义。那还等什么,走吧,赶紧走吧,拿你血亲的性命,去全你的忠义吧!”
谢燕翎骤被一话扎心,手猛握紧佩剑,万般纠葛化作尖针穿过,她睁着眼圈灰青的双目,终是开了口:“我这辈子到底毁在你们手里了。既然话都讲到了这份上,好……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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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后,近千名虎贲军士兵着甲带刀,往皇城方向赶去。在经过安德坊干道时,她们突然遇到了另一队人马,也穿戴着盔甲,人数亦有千余名。
两方皆惊诧,立刻互斥:“你们什么人?!”“放下兵器!”而就在此时,自南忽而又赶来一大队人马。
在同往西南皇城门的主路上,赶来支援的守备军田良部、赶去襄王助平叛的守军、意欲救人的虎贲军意外相遇。
因情势不明,又涉政变,三方难辨敌我,遂交战。
顾崇明奔跑在华京大道上,沿田良等人离去方向追赶,肺里喉里火燎一样痛,只觉悲哀,这浩大天地竟无一人来帮她!
她隐约听到前方有刀剑声,拼了命循声跑去,等到赶到时,田良已倒在血中,凉了许久。道上许多尸首,横七竖八地倒着,有马匹徘徊在道旁,马蹄敲着道土,血流了一地。
“田姨……田姨!”顾崇明怔然看着这一幕,如遭雷劈,跑扑过去把人抱起,呼喊,“你睁睁眼!”
田良双目紧闭,两只手大张,早已不在人世。顾崇明怀抱着已渐冷的人,感到股撕裂的痛意,她四下张望,把尸首放下,爬起身跑去一个个翻看地上的人,有穿守备军甲,有穿虎贲军甲,没几个有气息的。
顾崇明最终走到一个守备军士兵的身旁,伸手探了探其脖颈,缓收回手。她慢慢跪在地上,嘴唇发颤:“要你们别去,你们非去……你们也是,她们也是,全把我丢下。”
顾崇明咽喉像被刀割开,突然悲声道:“你们都不要我。”
夜风萧萧呜吹,怀中人沾血的发丝扫过顾崇明手背,她抿起干裂渗血的嘴唇,将士兵尸体放下,捡起地上乌红的刀,起身朝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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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纛影中,含元门下,刀舞马鸣。
骑兵的突袭造成守备军后方慌乱,谢凤翎等人急欲脱身,强令部分士兵护送她们后撤,生出混乱。而顾严松将想稳局时,风临已至面前。
寒刀迎面劈来,顾严松于瞬间提兵横挡,兵锋撞刀柄,霎时爆发出巨鸣。顾严松毫无波澜的声音于刀震余波中响起:“社稷之储,何故自轻?”
风临淡色变招,于瞬息间握刀转锋,沿其柄滑切而下,“轻民而重己者,不堪为君。”
刀刃摩擦陌刀刀杆,发出刺耳尖啸,点点火星伴刀锋四溅,顾严松飞速抬手避开其锋,复迅握住兵器,后仰上身同时两腿策马。其下马与之历经百战,心有灵犀,立即会意后撤几步,顾严松眨眼间与风临拉开一小段距离,遂提刀劈去。
偃月刀与陌刀再次相撞,震出巨大金鸣,二人马匹坚步不让,两兵在半空对抵,顾严松撑住刀杆运力:“出来打仗,还带个男子?”
风临压刀而下:“怎么?”
顾严松浅笑:“从戎三十年属实未曾见过,实在觉得新奇。”
风临道:“那你见识太少。”
顾严松一愣,随即像是被逗笑了,弯了下嘴唇,只是她笑得太勉强,扯起嘴角也有苦相。四周守备军士兵想来支援,被白青季率众狠命挡住。
刀兵铮鸣间,顾严松轻声道:“卑职一直好奇您是怎样的人。”
夜下风过,她的话音被吹起,在半空中变得很轻很轻:“那时家母以为您死了,没多久她也拔剑自刎了。”
“她走后很久我都在想,究竟定安王是怎样一个人?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杀了她后,愧疚到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顾严松抬眸深深注视她:“我很想见见您,与您交谈几句。”
风临似乎不在乎对方所言,面上淡漠抡起偃月刀,呼地照头劈下:“你见到了,如何?”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顾严松两手抓紧陌刀,迅稳接下一招,很平淡道:“我也曾有很多想保护的,但最终都没能护住。”
看似不连贯的话,可风临听得明白。
顾严松道:“家母去后,我们在朝中失了依靠,不得不加倍慎行。我曾以为只要谨小慎微,守身正行,就可以让身边人善终。”
她的话音停了须臾,低垂眸光,露出一个近似叹息的黯笑,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当初陛下召我们回京原就是压制您的。之后变故种种,我本以为不会再有交手这天,未想还是对上了。”
风临未言,提刀啸音劈去,顾严松横刀挡住,整个身子都被这一击震得晃动,但她仿佛毫不在意,甚至有心情在这性命交锋之刻抬起头,朝着前方远望:“我看到您的士兵都配了破甲锤,看来我们成了你们守株而待的兔子。可您何以断定我们会在今夜行动?”
“赌。”
顾严松闻此一字,不禁握兵叹笑:“战机把握之准确,当今能比肩殿下者,不出一手之数,而兼文武之才,纵横驰骋之能,率身定危之勇,天下无出君右。”
“也许正因此,家母才如此喜欢您吧。”
风临冷笑:“想不到将军如此健谈。”
“我也没想到我能说这么多话。”
顾严松低笑,手上动作未停,连连抵挡风临凛迅的进攻,说话间数招而过。风临攻势凌厉而冷谑,像狩猎的龙虎,每招每式都透着残酷的冷意,顾严松抵挡得有些勉强,两臂震得发麻,险被刀锋劈到肩膀,实在凶险,可在这性命攸关之刻,她竟也隐隐神游:“家母在时曾再三告诫,不准我参言议储,只本分做事。可身处政海,又如何避得开风波?”
“静和嫁给风敬言,是政治姻约,我家身为臣子自然领从,没什么说的。可我想不明白,缙王的婚事是她赐的,现在又因这桩婚姻降罪我家?”
“君恩一念,当真反复至此吗?”
风临道:“将军实在问错了人。孤若懂,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偃月刀刀锋凛冽,顾严松再次挡下一招,两臂发力,一寸寸将刀上推:“您想取我的性命?”
风临自马上立起,压着她刀一寸寸摁下去:“嗯。”
顾严松问:“要了我母亲的头还不够吗?”
风临原本淡笑的脸突然冷了,上扬的嘴角像凝了冰,吐出一句寒森森的话:“你母亲的那颗头,是陛下斩的。”
刀锋下的顾严松忽而定住,随即,那张本如讷木的脸缓动起来,挤出薄哀的苦笑。风临此时才发现,这人好像哭过。
“是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家母的那颗头,是替陛下付的。”
她说完,望向风临,眼中竟有泪意:“如此说,我竟不能恨您?”
风临偃月刀使劲往下压去,无所谓地冷笑:“你想恨就恨。”
“可您做的事没给我的恨留余地。”顾严松反手挥杆,大力推开压在头顶的刀锋,同时顺势挥臂将刀杆尾横扫向风临。
“留着我小妹,罪不赦,也不惩。救了她的命,又不用她,把她关在府里,却又在乱时容她外出跑窜,您到底作何打算?”
顾严松抓着兵器,使劲把话与刀一起挥出去:“迟迟不对我们下手,是因不忍吗?”
风临铛地一声挡住,动作快而利落,那双眼好像没有任何波动,冷清清地照着人。陌刀刀锋劈在刀杆上,金鸣随她话音一齐震进顾严松耳中。
“罪魁祸首是她。”
“你们也曾为武朝戍边。”
顾严松目光微滞,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风临横挡后仰,抬腿飒然踢开陌刀,于对方兵器滞空瞬间挥刀劈去,偃月刀自左呼啸劈来,顾严松仓皇抬刀挡住,险被这一击击落马下。
双臂震得发麻,耳畔萦萦绕绕,顾严松不想流泪,但好像这辈子忍的眼泪都要在今天淌出来,她使劲眨眼将泪水从眼眶中挤出,握住陌刀说:“小琪那孩子长得很像静和,尤其那双眼睛,和我女儿小时候一个样子。”
风临十指骤然微紧,手中的兵器隐约沉了几分。她蹙眉看向对方,长睫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耳边马吼人凄,阵阵血风拂面,陌刀又来,偃月随至,二人交手间,风临看着她的眼,忽而改了主意,收了原本刀势,嘴唇中道出几字:“就到这罢。”遂扯缰,倏尔拉开距离。
顾严松一刀向前击出,还未及收力,正在此时,风临突然提兵,一记探刀骤直劈向顾严松手中兵器。这一击迅如电光,顾严松根本反应不及,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来,紧接着便是“铛”一声震颅巨响,腕间顿凉,还未等低头查看,便见右手同兵器一同飞了出去。
陌刀杆被一刀劈断,发出刺耳磨骨之裂鸣,前杆随声断落,伴着半空中飞溅的血迹砸在地上,右手掉落于几步外,慢慢地不动了。血沿着断手缓慢淌出,断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