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亭边细柳轻垂,迷雾乍起又换了景象。
黄沙卷起,教人辨不清看台的景象。
是幻术?苏怿看得惊奇。入梦蛊只带人入梦,在梦中他们就是一只只蛊化蝴蝶,飘飘然跟着蛊主的梦境移动。
幻术是人操控的,可苏怿又在其中探出蓝色的灵流踪迹。
“情脉脉,意茫茫,雨打浮萍人断肠,人断肠。芦花月夜啼孤雁,竹叶风霜叩小窗。生离死别,生离死别凭谁吊?水逝云飞感自伤。楼台会后,楼台会后音尘绝,别有多情泪满裳。”
尖细的唱腔响起,看台上的黄沙渐散,蓝蝶飞旋,从黄沙中挣出,扇起一阵风,绕成形后又爆开,一袭红衣花旦从其中翩翩迈出来。
“我因父亲迫许亲,落得兄台黄泉吟……”凄凄惨惨,寸寸肠断,盈盈泪落,那花旦一手捏着扇尾另一只手轻轻推开扇面,翻手腕捻着兰花指又继续吟唱,“天若有情全朱陈,定不教鸳鸯断红绳!”
唱完她倒过扇子在台上翩翩徘徊,蓝蝶又起裹着她上下飞舞。
“生未同衾死同穴,死同穴,偏做了化蝶哀艳。叶底花间,自在翩翩。虽任它春去秋淡,终归是遗憾绵绵,遗憾、绵绵。”
唱词声断,台上人走空空唯有蝴蝶飞散。
“好!好!”台下响起阵阵喝彩。
有人砸了茶盏说这爱得痛快,有人连连摇头叹那梁祝凄惨。
只有不远处桌上镇定坐着的少女若有所思,她抬起手指在空中比划,黑紫色气息从她指尖飘出化成紫色蝴蝶飘飘然飞上台,蝴蝶又化成两个人形紧紧相拥,道梁祝那黄泉相赴再续前缘。
“蓝气流动是灵,这黑气翻涌是为何?”
“这是?”
“黑紫变化,是魔气呀!”
“今日台上有魔族?魔族也听看人间的小曲呀,真是稀奇。”
“不过这样真是全了看客的意犹未尽啊!”
台下人交头接耳称赞着,看台最前处一身白衣公子回头戏谑地看来。他一袭胜雪白衣,衣袂飘飘仿若谪仙临凡。
“嗯?”少女接过视线,一脸自豪好似在问他如何。
“妙妙妙,不过蓝蝶表着安逸之情,而这紫色沾点死气,倒是让这份爱情沉重不少。”那白衣公子握住扇柄,步伐轻轻走过来就在少女对面落座自顾自沏了杯茶。
少女不解地看着跟前毫无礼数的男人,掩住胸前黑紫色龙鳞才翘起腿来,脚上的铃铛“叮铃”,她瞪着朦胧的睡凤眼努嘴嗔怪道:“这最后不就是都死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不止,其中一人边笑边道,“我观那魔族之人,果真是性冷得紧呐。”
“可不是嘛。”另一人赶忙应和着,“前些日子,尊上不是又强拉众人,意欲整出些幺蛾子来。”众人听了,笑得愈发肆意张狂,唯独亥满脸怒容却又无从宣泄,只觉甚是难堪。
此时那身着白衣的公子轻轻摇着扇子,浅笑道:“此等言论大谬矣,大谬矣。我从未听闻,性情之分还与种族有所关联。”说罢,他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嘁。”先前听闻此言,亥早有不满,此时见那白衣公子这般驳斥众人,心中不禁有几分感激,这才抬眸正眼瞧了瞧那白衣公子。
那公子长身玉立,一袭白衣胜雪,身姿翩翩若仙,真真是温润如玉之人。
苏怿扇着蝶翼,想必这姑娘就是外头那个拉他们入梦的魔族少女了。他打量四周,看到两只紫蝶在点缀在少女挽起的发间。
“噗呲噗呲。”苏怿用力扇动翅膀,也不知梦中人是否能看见,不过少女头上的两只紫蝶倒是会意了,他们也轻轻扑翼。
果然是凌诩安和芈宁,苏怿示意二人先在少女头上待着,自己刚想扑棱,冷不丁被大手捉住不能动弹。
那白衣公子捏着苏怿变出蓝色的发簪,将苏怿别在簪子上头又慢慢插入少女的发间。
“人终情未终,该是蓝色的好看。”
苏怿:“……”
那“非礼”二字即将脱口而出,却哽在了嘴边,少女将臻首一歪,扑闪着双眸,满是疑惑地凝视着眼前之人,道:“蓝蝶是你变的?你是灵族之人。”
“怎么了。”公子没有否定,他微微眯起那凤眼,目光深邃仿若幽渊,透着精明睿智之色。
有点不简单。苏怿心想。
“真是罔顾礼节。”少女轻轻撩起身下那黑紫色的薄纱,莲步轻移向后退了数步,面上满是倨傲之色。
“自是不比皇族那般知礼守节。”那公子手持折扇,半掩面庞,似笑非笑。
皇族?苏怿心下思量片刻。想当年三族一统之时,魔族、灵族与人族共存于世,且以魔族为尊,更为尊贵者乃为皇族。如今听曲之人族见魔族与灵族之人往来,亦不以为奇,看来此处或许是那古早三族一统之时。
“你如何断定我为皇族?”
“紫而显黑,华中添贵。”白衣公子瞥了眼台上的幻蝶,缓声解释道。
“那你猜错了,我不是。”
“是吗。”白衣公子依旧笑意盈盈,手持茶盏,轻轻刮着浮沫。
他越是这般自若,少女心中越添慌乱。
若是被母上知晓自己未曾好好跟着卯娘娘研习蛊术,反而跑到人界游玩,那可就万事皆休了。
少女眼珠灵动一转,恰似夜空中闪烁的星子划过一道狡黠的弧线,刹那间计上心来。
只见她朱唇亲抿强作镇定,莲步上前,玉手缓缓拔下那枚方才还插在如云秀发中的发簪,另一只手在空中如同抚琴般轻缓地上下点动,刹那间,紫色的光点仿若细碎的星芒从她掌心盈盈飘落,宛如洒落的紫晶碎屑,在空气中闪烁着迷离的光。
下一刻,那由苏怿化成的紫蝶宛如一片轻柔的紫纱,飘然而起,最终悠悠然地落在那白衣公子修长的指尖。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紫蝶轻轻扇动的翅翼,那翅翼呈黑色半透明状,仿若墨玉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其上走着紫色的鳞片一波一跳地闪烁着。又有紫色尾迹落成星星点点,洒落一串星屑,整体望去,那紫蝶泛着幽幽紫光,宛如紫月凝华。
“这只蝶既是死体又能这般活灵活现,莫不是还魂之术?”白衣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有些好奇。
“你不知?这是入梦蛊。”少女脆生生地说道,秋波中透着几分俏皮与狡黠。
“蛊虫?原来是靠寄生。”白衣公子嘴角微微上扬,掩扇一笑。
苏怿暗自思忖,还魂和寄生自是大不一样的。还魂不过是短暂地让尸体重焕生机,使之乍看之下鲜活如初,仿若生命回溯;而寄生则是蛊虫进入宿主身体鸠占鹊巢,借着这个躯壳继续鲜活地生存下去。
“入梦入梦,是何寓意?”白衣公子轻轻挑眉,目光在紫蝶身上打转。
“你闻一下就知道了。”少女胳膊一弯,如水蛇般灵巧地撑着桌面,双手又顺势捧起尖下巴,一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白衣公子心中虽有疑虑,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没有半点犹豫地就凑近苏怿。只见他身姿轻盈地微微前倾,长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刹那间,一股迷香仿若轻烟,从紫蝶扇动的翅膀中袅袅抖出,丝丝缕缕地在空中蜿蜒盘旋。
“入梦来……入梦来……”少女晃着脑袋,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那曲调婉转悠扬,宛如夜莺在夜空中轻啼。
“这是?”白衣公子刚要开口追问什么,可话还未及出口,下一瞬,他只觉得头脑一阵昏沉,犹如陷入泥沼之中,意识逐渐模糊起来,随后整个人便昏厥过去。
“搞定。”少女拍拍手自顾自道,她重新插上那枚蓝身发簪,紫蝶停止了振翅,她嘟囔着,“还挺好看的,谢谢啦,但是,再也不见啦。”
说完,她脚尖轻点地面,如同轻盈的飞燕般高高跃起飞上房檐,铃音阵阵。那台上紫蝶仿若失去了支柱一般瞬间飞散开来,化作一片紫芒。等台下看客反应过来这剧落幕,她的身影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紫雾氤氲,四野霭霭,潮水般在谷间汹涌,又朝着四方冲撞。其间目之所遇处多半是沼泽,向上涌出沸腾的紫泡。沼泽交叉处又杂生植被,其形各异,或曲如蛇,或展若扇,有些植被还可散发幽微之光,光如鬼火,在雾气与沼泽之映衬下隐现无常。
这让苏怿想起来《古绘灵书》上关于梁州的视图。而那少女懂蛊,这多半是梁州地界了。
就在这诡谲之间,少女自若地坐在长藤交叉垂成的秋千,紫纱飘逸她雪白的肌肤清晰可见。秋千荡起时,她绑着铃铛的玉足一下一下踢着沼泽面,清脆叮当。
少女红眸转暗,她有一搭没一搭点着头,蓝簪子流转的灵气从她耳廓散落,她不禁晃神,思绪跟着那蝴蝶飞了。
她身侧盘虬的枝干上正襟危坐着一个另一个女子。她牡丹头顶鎏金发钗,金翠交辉。黑色华服曳地,绸缎织就的龙纹绣饰其间。女子眉若远山横黛有隐隐青山,同样的睡凤眼眸有秋水盈波,谁看第一眼都觉得舒服温柔。她红唇轻启道:“小亥,可是有心上人了?”
少女一时没有回神,脑海中还是那蓝蝶飞旋下梁祝缱绻。
女人抿嘴微笑,她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随后手指轻舞,朝少女脑门弹出一团黑紫魔气。
“啊呀!怎么了怎么了!”少女猛地吃痛,她捂着头四处张望才注意到女人冷冰冰的视线,“卯娘娘……”
“回神了?”卯娘娘没有看她,反而继续用着那团黑紫魔气从泥沼中引出如绸带般的水流,其中有虫蠕动,卯娘娘长睫微垂继续问,“亥,你能炼的蛊都是我传给你的,但是蛊虫威力千千万,好多还需要你来挖掘。”
亥忙从秋千上跃至她身旁,顺着凸起的树根攀上她的腿,趴着撒娇:“嗯呐,卯娘娘,那我可以吗?”
“一种蛊有一种效用,但是一群蛊混起来又是另一种效用,”卯娘娘说着以魔气抽出水中的虫,浊水落下竟是一只只滑溜的蛭,“譬如这水蛭能够通血,就可以以水蛭为蛊将一种血种入另一种血中。”
“嗯哼?”亥听此眯起眼睛,耳旁蝉鸣不止,她抬手甩出凝成针的魔气,“吱——”的一声过后,魔气卷着螂蜩被刺穿的身体飘至二人眼前。
“娘娘,如此说来。螂蜩中恰有寄生蛊虫,而血中有真气,也是意识存在处。那以水蛭携自己的血再以螂蜩牵引入想控制的人体内,不就可以操控他人意识啦?”亥双眸放着光,一脸期待等着被肯定。
“你呀,”卯娘娘虽是凤目舒展会心一笑,却轻轻弹她脑瓜,“想法不错,但是我试过了,药引子根本不够。所以还需要你潜心钻研呀。”
见她缓了神色,亥也频频点头:“定不负娘娘期望。”
卯娘娘今日出来这一趟已是颇为勉强,现下瞧着这紫雾愈盛,她身子孱弱便先一步回去了。毕竟她如今腹中怀着小皇子,经受不住此处的毒虫横行。
亥这边将一应物件收拾妥帖,也正要跃起离开这危险之地。就在她刚要起步的刹那,身后那一丛灌木遮蔽之处传来一股剧烈的躁动。这灌木丛枝叶蓁蓁,平素就好藏污纳垢,亥不得不开始紧张。
就当她疑为幻听之际,那东西竟先厉声一叫。但见一袭白衫惶然跃出,口中高呼“救命”二字径直朝她奔来。他身后紫雾中无端生出一凶兽,双眸幽光灼灼,洞开血盆大口,獠牙寒光凛冽就要扑上前来。
“小心!”那白衣男人惊呼声起,声音中满是惶急。只见他身形如电,猛地朝着身旁的亥扑将过去。
亥只觉一股大力压来,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眨眼间便被那白衣男人紧紧护在了身下。
白衣公子双眸紧闭侧身将亥护在身后,全身紧绷静静地等待着那预想中的凶兽扑咬上来。良久后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传来。
白衣公子心下诧异,战战兢兢地回转过头去,只见方才那凶兽早已没了踪迹,只剩一团黑雾在空中缓缓消散。
亥缓缓收回方才那只打散凶兽的手,看着眼前这熟悉的身影,眨巴眼睛道:“你不是很自若吗?怎地今日却被这幻物吓得失了仪态。”
白衣人听了此话,顿觉面上无光,一阵羞惭涌上心头,他赶忙站起身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整理着那略微有些凌乱的白色交接衣襟,他先是朝着亥深深一揖为自己方才失态赔礼道歉,又想要化解这有些尴尬的气氛急忙岔开话题道:“好巧啊,没想到姑娘也在此处。”
亥柳眉微微一蹙思索什么,神色淡淡回道:“这里乃是魔界边缘,灵族来到这里怕是居心叵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