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气挟着霜雪直逼衣袂敞风处，寒意刺骨苏怿猛然惊醒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一抹蓝靛色。
他有些错愕，目光还是锁定身旁正入定的凌诩安。
黑紫色的气息在他周身流转，苏怿正要触摸便飞散。
这是？
没等苏怿开口，凌诩安反而先睁开眼。几乎是一瞬间，一抹猩红从他的眼中扩散再消失殆尽。
再看上凌诩安黑色的瞳孔投过来的清澈的目光，苏怿一度以为自己幻视了。他晃晃头强迫自己清醒：“我这是出来了？”
出来了？可是为什么他还能操控自己的意识，不在原主身上？
凌诩安思索半天，他藏过眼底的复杂的情绪道：“是……前辈？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了。”
苏怿蒙蒙猜到这应该还是在幻境，责备道：“不是叫你在外面候着吗？万一他们对你师妹身体又想法该如何？”
这下换成凌诩安懵了，他眼神从麻木变得惊奇：“我师妹……如何？那今夕……又是何年”这话倒是问住苏怿了，作为一个魂穿者他也不知。不过苏怿真想敲他脑瓜，怎么入幻境后他们一个两个都不正常像是失忆了？
“你师妹身体被大巫娘娘偷走啦！你个呆瓜不好好在上面护着跑下来干嘛？”苏怿发泄着自己的怒火斥责道，反正从摄魂灵把他带进残识里他就开始不爽了，也不知道现实杨玄知他们如何了。
凌诩安如梦初醒，他观察半天苏怿的态度才回道：“是说大巫娘娘？前辈！”
他有些激动捉住苏怿对他指指点点的双手接过话道：“那姑娘家是把我师妹身体带走了，途中我拦不得反而撞上一种不由分说就开始攻击我的妖，我与它争斗起来，它只吐出青烟，再醒来我就到此地了！”
苏怿闻言思索片刻，听凌诩安描述青烟能致幻，多半是摄魂灵了，不过没听说摄魂灵还能同步人的识海？毕竟这个时候三个人都没有经历生离死别呢，怎么会被摄魂灵吞魂魄再吐出再带入可能独属于他们三人的记忆？不现实的时空错乱了吧。
不过现实来讲，也有可能是其他能致幻的大妖。灵人分隔而分九州，魔灵死而分上下灵界，梁州在未来会属于上灵界，这个时候道家会允许这种危险的妖横行？
史书是由胜利者按主观意图编写的，像道家那么在乎面子，致幻妖这种随时都有可能篡改记忆或者带来真相的，怎么着也得绞杀一下吧？
好吧，苏怿不得不承认，他也带了主观意见，他确实讨厌这种老是把他带入他人残识的妖。不计后果，眼下该如何？
苏怿挣开他的手安抚道：“你遇到的应该是能致幻的妖，这种一般应该都是无差别攻击。”
应该？肯定！比方说三番五次攻击苏怿自己！
“竟是如此。”凌诩安闻此似乎放下心来，他观望四周。
极渊之中，不见天日；寒风凛冽割面，冰挂团团擎天；山峰环抱若鸾鹥，地纹裂缝似雕虎。
烟煴不止，阴阳不休。地处阴阳气交转最盛处多半是半鬼域。
鸾鹥苏怿倒是略有耳闻，据说那上古冰夷族喜爱那鹥鸟，而冰夷族统领灵——无夷，常驾鸾鸟出行。白虎若雪，喜宿雪域。
这里是从极渊几乎没跑了。
那么小小师姐又在何处？从极渊是地上人间和地下冥间中间部位，地上和地下有多广阔，地中部分也就有多广阔。
这偌大的从极渊，可以是第二个人间，也可以是第二个冥间。虽然既不适合人族生存也不适合鬼魂超度。
重点是在这个地方寻找小小师姐简直难如登天，何况也不知道她摆脱了那水上怪物没。现下三人都是意识在从极渊，如果意识受到损害可能影响身体的苏醒。
这个时候小小师姐尚未取得宝刀，那她孤身一人该如何自保？
再看凌诩安好像心里有底，苏怿禁不住发问：“你师妹的意识好像也被我弄丢了。”
凌诩安有些震惊，他歪头道：“可是前辈，她就在你身后啊。”
什么？苏怿瞪大双眼想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他僵硬地扭过头去，果真对上芈宁寒如冰窖没有温度就刺过来的杏眼。
咋了？
苏怿心里发毛刚想辩解他方才是否拉错了人以及谁点了他的穴。
芈宁反倒先冷冰冰的询问：“师兄，你方才说他是，明月前辈？”
凌诩安似是没想到小师妹这个反应，点点头道：“不是已经和你说过几次了嘛？而且不可以直呼前辈名讳。”
听着又开始絮絮叨叨的凌诩安，芈宁的神色缓了许多。
她复杂的眼神从苏怿身上转过去，说道：“没事。”
什么没事？我有事。
苏怿被他俩的莫名其妙整的一噎一噎的。他总觉得小小师姐被夺舍了，好稳重，而且看他的眼神也有些锋芒。
他也不好多问。
气氛在此凝固，苏怿挠挠头：“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你好些了吗？”凌诩安给芈宁递了只手正想拉他起来，芈宁却已扶站起身背道而去。
苏怿知他又吃瘪，说道：“她怎么了？”
凌诩安却愣神片刻才低头轻声道：“她那个方向，是对的。”
*
从极渊果真深不可测，这里虽然不通日光，环境却清晰可辨。这里的冰挂是晶莹的砾泛着白光，所以几乎整座渊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见底。
视线迷茫处，眼前蓦然显现一条横穿而过的江，江面上雪子裹着冰渣顺着水流亟亟向前。
苏怿快步向前以指探入纯白的水流中试试温度，寒气透过指腹直冲天灵盖。
苏怿后脊一凉耸了耸肩：“怕是过不去。”
芈宁轻瞟他一眼：“当然涉过不去。”
“啊？”苏怿不解。
凌诩安会意说道：“跳过去。”
芈宁正要起步，凌诩安先着急地拽住她示意她目光落在最中间那块凸起的灰色的浮冰上：“等下你跳的时候不要踩那块。”
芈宁闻言瞳孔微震，她不可置信地回头要说什么。
凌诩安却先解释：“那块冰虽然落脚点大，但它与其他错落的浮冰颜色迥异，我怕有诈。”
“嗯。”只见芈宁往后一踩轻轻一跃，稳稳落在浮在江上的碎冰上，一个个跳过向前。
苏怿与凌诩安紧随其后，变化就在眼看那灰色的浮冰近在咫尺，芈宁毫不犹豫地踩了上去。
“师妹！”凌诩安制止不了，眼看环境变化。
刹那间，地动山摇，远处冰川崩碎，呼啸声震耳欲聋，霜雪四面八方奔腾而来。
这时，芈宁竟咧开一抹笑，自言自语道：“来了。”
芈宁话音方落，脚下那灰扑扑的浮冰旋即起了变化。她迅速跳开，眼见那浮冰缓缓胀大露出水面，表层绽裂，内里狰狞的利齿与眼眸显现而出，竟是一头硕大无朋的冰化妖物！
苏怿有些乱了阵脚。分明都是第一次来，可为何其他两人的举动如此怪异像是早已预料？
他心下骇惧，但是此刻无暇深思，他正欲稳住身形。
岂料冰妖貌似对他们来此早有谋算。不由分说，它张开那血盆大口，一股雄浑的吸力便将他们吞入其中。
于这昏黑之中，苏怿觉着自身躯体持续下坠，周遭皆是黏腻的液体，极力挣扎，却觉自身在这冰妖体内的力量这般微末。
冰妖外部是灰色的凝冰，内里却是无尽的白水。上下游着不能寻见方向。蓦然间，苏怿瞧见前方存有一道微弱的辉芒，而芈宁正竭尽全力朝那光芒游去。
苏怿试图寻找凌诩安的身影，看他果然紧随其后寻着那道光。
终于抵至一处空旷之所，原来是水中的一块大的浮冰，此间有一把的砾冰挂倒立插于中央，冰刃向上向整个冰妖内部持续输送着光芒。
随着他们的靠近，冰挂开始震动，发出刺耳的声响。芈宁伸出双手，轻轻触摸冰挂，瞬间，她手被划破，血液从伤口处滚落，在冰挂上缓缓爬着。
“哼嗯嗯嗯，嗯嗯啊……”不知何处响起了歌谣声，由远及近，声声入耳。带着凄怨，夹着哀愁。
“哼哼哼哼，啊啊啊，痴几何？醒几何？欢几何？悲几何？爱几何？恨几何？”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芈宁的身体，她痛苦地闭上双眼。
苏怿看着凌诩安，他此刻却无半点阻拦意图。
“你不去？”苏怿以袖掩着凛风喊道。
凌诩安声音飘在风里：“不用了。”
歌谣还在继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有一个悦耳的声音唱：“月光光，隔阴阳;纵是凤冠霞帔不暖我胸膛……”
有一个粗重的声音说：“恨惶惶，路茫茫;也为深仇宿怨不入他地堂……”
有一个尖细的声音说：“怜我命,悲我苦;铭感五内戚戚带你见阎王……”
如此耳熟的歌谣，串联起来……不就是？
在襄州楚戚戚哼过的歌！
“爱几何？恨几何？”那歌声自顾自却好像在问他们。
“梨花飘飘……是断肠……爱别离苦……悠悠长……”芈宁呢喃着，她后脖颈不断有黑紫色的气涌出，龙身蛊纹瞬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呈现出来。同一时间，虎状白晶也在龙身蛊纹上闪过。
“这是怎么回事！”凌诩安见此状才开始着急，他拔出霜刃，那黑紫色的气息竟瞬间被吞噬。
苏怿目瞪口呆。因为并不是霜刃把那团邪气吞噬的，而是凌诩安自己！黑紫色的气被凌诩安吸食进身体消失殆尽。
“啊！”伴随着芈宁厉声长唤，她手中拔冰的动作继续，“咔擦”一声手上的冰挂碎裂，冰碴消失处现出一柄透着寒光的长刀。芈宁的血液刚溅上，那柄刀突然迸成霜雪消融不见。
“什么？”芈宁看着血一滴滴落在原本应该有刀的空空的浮冰上。
“在找这个吗？”娇俏的声音响起，三人一齐循声望去。
半空不知何时飘着个少女，她衣着妖艳，胸前勉强被一对赤色龙鳞遮住，下身飘逸的是朱红色薄纱随风轻舞，脚踝处绑着铃铛，随风轻响。她两只弯的像月牙的眼睛笑意浅浅，秋波盈盈：“汝等人族，何故来此炼狱？”
炼狱？从极渊在冰夷族归天后确是鬼域。既是痛苦的炼狱，眼前的少女却说的如此轻松。她又是何种身份？
苏怿留了个心眼，他手掩在袖中悄悄凝出玄火以防又有什么意外。
“灵者！”少女突然尖叫出声，她惊喜地伸出食指朝苏怿一指。黑风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苏怿手中的玄火又被压灭。
“不是，我……”苏怿摆摆手要解释。
少女一眨眼闪现到身前：“你在灵间可有见过月珩哥哥？”
她欺身上前的瞬间，苏怿感觉心脏被猛地揪住，好像有团火焰在燃烧。
见他难受，凌诩安解释道：“无意叨扰，我们只是不小心闯入此地的人族。”
“人族？”那少女视线朝苏怿投过来。
苏怿扼住心脏灭掉玄火点点头。
“是没有半点灵流。”少女失望地后退几步，赤裸的脚尖蜻蜓点水般打着水面。
凌诩安拱手道：“这位先灵，我们无意闯入此处，恳请先灵带我们出去。”
“你唤我先灵？哈哈哈哈哈……”少女仿佛听到很好笑的笑话，她银铃般的笑声响着，“如果我是灵族，月珩哥哥就不会抛下我。”
“那你是鬼族？”苏怿好奇猜测。反正不可能是人族。
“不是呀，我看起来很丑吗？”少女似是有些恼怒。
“不丑。”芈宁终于开口。
“咦，那还说我是鬼族！”
好吧，看来她觉得鬼族都青面獠牙。
少女嗔着，她的衣着好像随着心情愈发红了，她瞪眼时苏怿才清楚瞧见她更为猩红的双目。
这不就是方才水蛭形成的怪物吗？原来是这姑娘化成的！
“你是刚才水蛭化成的丑东西。”芈宁想起来。
“莫诋毁我，我是尊贵魔族。”
少女说完，芈宁一瞬间暴起想凝出雪刃，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凌诩安按住她。
少女看着芈宁目眦欲裂的表情，羞答答捂住樱桃小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干嘛呀？讨厌我吗？”
芈宁真诚地点点头。
这才让苏怿感觉是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小师姐回来了。
“不要讨厌我，反正我已经死了你打不着，不信你看”少女嬉笑着，半空中伸出白皙的足尖挑着水面，水波溅起，“啊呀，忘了这是我编织的幻境，我和它们都能是实体了，但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喜欢你呀。”说完她手上举起方才放光的刀柄朝芈宁晃晃。
死了？确实不像有生命迹象。能在此地活动自如。
不过幻境指定拉他们进来干什么。
苏怿不解。
芈宁又有些按捺不住：“还给我！”
“还给你？怎么就是你的啦？”
“……”芈宁吃了瘪没吭声。
凌诩安正要劝解。少女又说：“我听说人族有周公能解梦，不知你们会不会？”
芈宁冷冰冰道：“那是给活人用的。”
少女也不恼：“活人？哈哈哈哈哈……反正我也不是人族呀。你们帮我解惑，我不仅能送可爱的女娃娃这刀，还能帮她解蛊，也能带你们出去哦。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要。”
“不要。”
芈宁看向凌诩安，鼓气道：“师兄不要被她蛊惑了，我体内的蛊虫只有大巫娘娘有解药。”
“你怎么断定的？”凌诩安闻言看向她。
“我……反正不要信她。你信她会救我们嘛！她是魔魂！”芈宁眼神闪躲，搪塞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那个可怜的人族？不过是我的傀儡，痴情蛊是我制的，我当然能够帮你哟，因为……我喜欢你的魂魄。”少女一脸娇笑。
听此芈宁晃神看过去。
少女笑眯眯道：“我感受到了，你的血很悲伤。”
什么悲伤？苏怿感觉这个地方的所有东西都没有正常的。
“……一派胡言！”芈宁眼看又要暴起。
“……嗯，”凌诩安摸摸芈宁的头，看向她的眼睛却有点悲伤，又好像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他对少女说：“成交。”
啊这。话都讲一半还信？苏怿左右为难，该听谁的？
“好呀，成交。”不给他人空隙回心转意，“哼嗯嗯嗯，嗯嗯嗯……”少女哼着小调，她脚上的铃铛晃得清脆，一下一下点着荡开的涟漪。
霎时间，周身乳白色的水面飘起紫光，紫光化成蝴蝶，朝三人飞来，融入身体消失不见。
苏怿只觉头昏得厉害。
“是入梦蛊……”三人瞬间被吞入水中蝶卷成的漩涡。
“梨花？爱别离？三个宿魂啊，有趣有趣……月珩哥哥，看到了吗，我会逆着任何事物找到你。不论是时间……”少女咬咬牙接着说，“还是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