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骆依旧低头不语。他紧咬嘴唇,指骨泛白,攥着衣裳的小手青筋凸起。
苏怿见他满脸惧色,心生怜悯,便深吸一口气,侧身护在少年身前:“君上,是我带少主来的。”
刚才似乎是这般称呼兰子骅的吧?他此刻无暇顾及这称谓有何不妥,只希望能蒙混过关。
兰子骅的目光自始至终未从兰子骆身上移开,对苏怿的话亦是置若罔闻。
罢了罢了……你们兰家皆是清高之人。
苏怿暗自揣度兰子骅的神色。
“十二娘娘,十二娘娘救救我啊!”那侍女率先打破沉默,哀求的目光投来。
不想却弄巧成拙,给苏怿徒增烦恼。
白辰眼神微眯,语气意味深长:“小十二这是何意?”
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苏怿顿感通体发凉。
尽管他牵着的兰子骆的手更为冰冷,且不住颤抖,他仍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苏怿强作镇定,耸了耸肩道:“……嗯。”
糟糕,这具身体的主人该如何称呼白辰?
兰子骅终于侧目看来,目光如刀:“十二,我最厌恶欺骗。”
苏怿不敢与之对视,慌乱中竟看向白辰,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在以眼神示意自己脚下,随后又有意无意地晃动着腰间黛青色的石坠。
苏怿看着脚边黛青色的碎瓦,行礼道:“君上,少主一直嚷着要串石坠,我这才带他来。”
“石坠?”兰子骅神情不再冷峻,他感叹道,“地黛瓦石根本压不住我族的戾气啊。”
原来这不起眼的小小碎瓦竟有如此作用,不过是用来压制什么戾气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怿刚松了口气。
兰子骅又幽幽道:“小十二,你是否也觉得这个废物戾气不足?”
啊?什么?
兰子骆身子一颤,苏怿未来得及辩解。
只见兰子骅忽然抬手,黑紫色雾气从地底钻出,被他吸入掌中,天地瞬间变得昏暗,四周黑烟弥漫。
“不要父亲!”兰子骆挣脱苏怿的手,刚露出身子跑上前来,“扑通”跪在地上。
就见兰子骅掌心猛然劈落在侍女的头上,她的脑袋竟被直接打爆,浓稠的血从一圈圈翻滚的雾气中喷涌而出,溅在兰子骆的脸上。
何其血腥!苏怿虽心中惊惧,但他此刻更在意那尚未成熟的少年。
血爆开的那一瞬间,兰子骆煞白的脸上猝不及防沾上了鲜血。他瞪大的双眸失去了神采,刚才哆嗦的嘴唇也瞬间凝滞,整个人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地,没有任何动作。
而那不幸的侍女毫无反应便含恨而终,无头尸体歪斜在兰子骆前方。
……苏怿很想蹲下身将他拥入怀中,可对面的白辰有意瞪着他,似在提醒。
……这是何意。兰子骅究竟有何顾忌之处。
且他对亲儿如此严厉,称呼更是刻薄无情。初次了解兰氏家主,不料竟如此阴暗。
兰子骅将刚擦拭鲜血的手帕随意丢在侍女尸体上:“百年前,我们便是如此遭遇。你可知道?现今你若再不舍身取义,我族又怎能东山再起?”
兰子骆半张着嘴却未答话,他无神地看着那具死尸。
兰子骅嗤笑一声:“真是如出一辙的懦夫,可惜已无亡羊替你补牢了!”
他愤然离去:“白辰,将他押入水牢,三日不得进食!至于十二,有这会儿功夫,你不如多玩弄活虫子,这死石头不是你有其它想法的理由。”
“是。”白辰应下,冷着脸为兰子骆擦掉脸上的血,深深看了苏怿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随兰子骅走了。
苏怿不明就里。
待白辰和兰子骅离开后,苏怿揭开面纱,浅浅盖住死尸,才缓缓蹲下身,挡在兰子骆蜷缩的小身躯前,抱紧他:“别怕,有我在。”
兰子骆终于有了反应,他长长的睫毛张开,方才强忍着的泪水倾泻而出。
“不要……我不要……”
他半张着嘴,失声呜咽,继而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
苏怿感觉有刀劈开了胸膛。
兰子骆方才抬头,唤他……
月哥哥……
“月哥哥!”
苏怿蓦地如坠冰窟,眼前的少年变为他所认识的青年模样。他正倚在悬崖边生的梨花树下,浮花浪蕊卷着芬芳。
兰子骆坐怀着酒坛,酩酊得满眼都是缱绻,他压下吐意看着苏怿:“月哥哥……真的是你……”
时空又开始跳跃,苏怿瞬间全身感到酥麻。
他现在离兰子骆仅有一步之遥。
那双饱含泪花的眼睛近在咫尺,苏怿心底翻起一层层苦涩,他想后退,想远离这种压抑感,这才反应自己无法脱身。
兰子骆适时徐徐抬手触碰苏怿的面庞,竟是直接穿透。
苏怿甚至没有半点知觉。
什么鬼?自己又成了幻体?
兰子骆失神地抽回手,垂下睫羽去晃坛底的水。月光照着枝桠落下的阴影在他苍白的面上斑驳,像是被割得破碎。
既然是幻体,兰子骆自然注意不到苏怿,他只自言自语:“你真的……离开我了吗?”
他在自说自话什么呢?石像将他带来此地,那么破解之法在哪里呢?来了这么久,他怎么没看到兰子骆的幻体呢?
既是他的记忆,那他会不会寄存于自己的身体里?
可见的两个兰子骆,皆在各自所处的时期有所沉溺。
苏怿如此想着,便向眼前的兰子骆挥了挥手,心中猛地一惊。
就在他摆手的瞬间,恰好兰子骆抬头与他对视。
不是看不到幻体吗?苏怿惊愕得不知是否该收手。
兰子骆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继而他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你……不,假的,月哥哥已经死了……不、不。”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苏怿认识的那个冷漠的兰少主,此刻竟是如此脆弱。他抱着头,不住地呢喃着,面前站着的是憧憧扭曲的鬼影。
“不、不、是我害的……”酒坛被他打翻,兰子骆此刻既茫然又惊慌失措。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将他当作鬼物?
苏怿想要叫他,却又想起自己如今是幻体,那么刚才兰子骆在害怕什么?他的背后有什么?
苏怿回头一看,心中一阵恸痛,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凉风吹起他对面那人的衣袍,猎猎作响。他面无表情,幽幽地望了过来。
这是谁?那他又是谁?他为何不记得这段经历?
苏怿茫然无措,而那个“假”的自己却开口说道:“难过吗?”
问谁?苏怿刚想大声呼喊,让他从自己的身体里出去。
那醉倒在芳菲中的兰子骆却开口道:“不、不不、不是的,月哥哥已经离开了……”
“他是死了。”“假”苏怿嗤笑道,“可那又如何?”
“是、是我害的……”兰子骆小声呜咽。
“别傻了,这是他应得的。”“假”的苏怿闻言冷笑。
“不是这样的,他待我如此好……”兰子骆笃定道。
“呵呵,别再自我感动了。”假“苏怿”冷嘲热讽,“他从未在乎过你,他甚至以此欺骗你,才让你……”
假“苏怿”突然止住话语,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苏怿心中疑虑重重。他何时来过此地,又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不是的。”兰子骆忽然扶着梨树站起身来,郑重说道,“春时,他教你运气……夏时,他与你捕鱼……秋时,他陪你看连星流绮……冬时,他给予你饮酽醯醇醴……你忘了!是你自己忘了!”
兰子骆情绪愈发激动,全身颤抖,仿佛有其他意识在质问那个假的“苏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怿转头看向那个自己,假的他此时正低着头,阴影下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兰子骆显然问住了他,那么兰子骆就在本体里?
苏怿又看向兰子骆。
兰子骆竟惊叫着跑到悬崖边,一跃而下:“不要!”
苏怿惊愕地发现,在兰子骆之前,那个假的自己先跳了下去。
这是什么情况!苏怿终于能活动身体,他迅速来到崖边向下望去。
悬崖下方是汹涌澎湃的殷红色河水,兰子骆在水中浮浮沉沉,捞着什么东西,而那个假的自己却消失在滚滚波涛之中。
那水一接触到兰子骆的肌肤,就会升腾起一股白烟,灼伤的血痕迅速布满了兰子骆裸露在外的肌肤。
这水会腐蚀身体!如果兰子骆在本体里,那么他现在必须下去救他!
反正自己是幻体应无大碍,总不能让兰子骆死在这里,不然都得栽了。苏怿紧咬牙关,决意纵身跳下。
此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苏怿一惊,发现竟是那个假冒的自己。
不对,他方才不是跳下去了吗?莫非是想骗兰子骆投河自尽!
假的“苏怿”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对下方的痛喊声置若罔闻。
“你是谁!”苏怿厉色诘问,试图挣脱束缚。
不能让兰子骆死在此处,否则如何出去。
“你救不了他。”假的自己平静说道。
下方传来的声音愈发模糊不清。
苏怿思索片刻,舒口气放弃挣扎道:“兰兄,方才的白辰也是你吧。”
此处并无第三人。
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明显一颤,苏怿确信自己的猜测:“你为何要刺激自己,跳下去?”
兰子骆松开手:“反正迟早会跳下去的,长痛不如短痛。你如何发现是我的?”
兰子骆似乎并未因身份暴露而不悦,反而一下子说了许多。
苏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为何你要跳下去,”苏怿顿了顿,“只因你走路总是先抬左脚,而白辰是右脚。如这样行了吧。”
“牵强。”兰子骆道。
苏怿白了他一眼,心中暗忖,真当自己没听到他叫了声“苏怿”吗?
“真的不去救你吗?”苏怿面色凝重,满脸忧色。
“死不了。”
“还是很疼吧?”
这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一场幻觉?为何兰子骆会顶着自己的脸……
看着苏怿满面愁容,兰子骆轻轻摇头,一脸淡然。
“你曾经来过这里?”苏怿询问道。
兰子骆微微颔首,指着自己如今的身体,说道:“他骗的。”
他的目光投向下方幽深的红色,缓缓说道:“断情,才能担起重任。”
苏怿不忍心看下去。兰子骆难道不知道他顶着的是自己的脸吗……
苏怿眼神飘忽,有些不自在,兰子骆却显得十分淡定,这让他感到困惑。
“你知道这是哪里?”
“你听到了吧。”兰子骆反问道。
听到了什么?
耳畔是无休止的风啸声,接着好像有人低声抽泣,如弃如慕:
“路茫茫,泪汪汪……”
不对,重点不在这里。
苏怿重新回想。终于找到了关键。
“生苦难脱,你想救他吗?”
生苦难脱,生苦……
生苦山!
不周山七大鬼山之一。
奇怪的是,那些只是《古绘灵书》无从查证的记载。就算上届仙盟大会苏怿在此逗留许久也只是遇上难缠的小妖,那时的地势简单没有这么多诡谲。
对于七重苦山常人都作书中戏言,如今的出现让他觉得荒唐。
这七重苦山是一重生苦、二重老苦,三重病苦、四重死苦、五重爱别离、六重怨憎会以及七重求不得。
若堕七重苦,便是千岁忧。永久陷入凄婉哀怨的幻境中不得解脱。
不过七重苦山因人而异,他们不是谁涉足就会纠缠谁的,而是谁最纠结于哪种苦就会困于哪座山。
可恐怕就是为什么那人让苏怿进入幻境解救兰子骆的原因吧,不过他如何得知苏怿不会陷入生苦之中的?若是苏怿提前熟知规则,他恐怕还要斟酌几分,尽管他长之如此顺风顺水,相比兰子骆可怖的童年他过得还算正常还确实没遇上大苦大难。
常言“消除苦难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苦难”,那么兰子骆如此自若……
苏怿若有所思地与兰子骆对视:“生苦山的迷雾肯本就不曾干扰到你吧。”
兰子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坦白道:“是。”
“那你有意进来干嘛?你万一出不去怎么办?我俩可是都要栽在这里了。”苏怿气得吐血,兰子骆竟把七重苦山当作儿戏只想进来玩玩而已。
兰子骆不答,他轻笑着走至梨花树下拎起酒坛,一面往里面看一面轻描淡写道:“你猜。”
苏怿懒得说话心里暗骂他。
不知兰子骆是有读心术还是怎的,他猛地抬头眉头锁着将视线移了过来。
这是作甚?苏怿被他盯得心里发毛。
“断、情?”兰子骆有些迷茫。
倏地,景象开始崩裂,所有的一切碎成片。眼前的自己变换了模样,兰子骆一身玄衣不可置信地站在他眼前。
兰子骆的生苦就这么草率的被他自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