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了然,而身处寒洞的任采薇,再也没有困于过往。
她现在只想着要好好练寒玉决,她要解除寒症,她要逃出去,她要报仇还要自由!
寒夜重重,任采薇坐在榻边,抬头透过小气窗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在等着顾不放御水而来。
顾不放几乎每天夜里,都会从寒池的另一边过来,和任采薇一起练寒玉决。
两人双修。
雪融冰破,日升月落,她的寒冬即将要逝去了。
她颓废至极、骨瘦嶙峋,顾不放见着她最丑的样子。
他不曾放弃过她,更不会嫌弃她。
任采薇破开心中的束缚,接纳了他。
只是,双修过程中,她会想起任孤舟,一想起任孤舟,她的心就痛,心智就又会困顿住。
这次,任采薇更严重,差点走火入魔,她一口血喷洒到顾不放身上。
顾不放停下,迅速给她封住几道大穴。
“你要是在练功时再想着任孤舟,你就要死了。”他那深邃的双眼里充满着情欲和火焰,开口却是冷漠如斯的话。
任采薇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任孤舟,但是想与不想偏偏克制不住。
“对不起……”任采薇泪水滑落,此次练功失败告终。
两人三个月来,练到寒玉决第八重了,但现在始终是跨不过第九重。
顾不放抿着唇,没有再说话,他抱起水中的任采薇放在榻上,给她穿好衣裳,盖好被子,让她睡下,他自己再用内力烘干她的头发。
*
此时此刻,鹤影峰上,西阁。
任白打开窗,黑夜寂寂,夜风习习,快开春了,江南的春总是来得格外早。
任白无眠,他就这么静静站在窗前,独自一人面对黑夜。
任白自从发现任采薇的寒症不发作了,便察觉到她是继续修炼寒玉决了。
是和谁修的?那么,就只有寒洞里的另一个人了。
任白去找了顾不放,顾不放用大人的模样坦白承认了一切。
他甚至还坦白了他的真实身份,并说道:“一开始就做好被你发现的准备,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我迟早带她走。”
任白没有说话,心中受到一击,他要带阿薇走。
也是,阿薇不可能一直藏于寒洞了却余生,可是阿薇要离开鹤山,离开鹤影峰,离开他,他从没有想过……
那次,任白捏着拳头离开了寒洞,他一个人走回了鹤影峰上,粘了一身寒露,次日病卧在床。
一病就是病了十来天。
自此以后,任白再也没有夜里去寒洞看过任采薇了。
常常是像今夜这样,独自一人面对黑夜。
而鹤影峰夜里这个时辰还没睡下的还有沈立均,他每天睡前都会来西阁。
他知道师尊常失眠,每次如果师尊还没睡,他就会给师尊点上安神香。
任白一开始拒绝的,后来默许沈立均来了。
沈立均轻敲了三下门便进了,任白没有回头,也不出声。
沈立均安静地点上安神香,给茶壶换上新的水,便离开了。
转身出门时,他瞥见长案上摆着一幅画。
沈立均忍不住看了一下,看清了才出门离去。
他认得这画,师尊早年画的,叫《采薇图》。
一个山坡上,长满了矮藤蔓,藤蔓上开满了紫色的花,花瓣羽状对生,一种向上的姿态。
野薇看似柔弱,但是它们的生命力却是顽强的,它们抓住这片土地,然后生根发芽,自由生长,向山坡顶继续蔓延的姿态。
野薇前,一个蓝衣少年,拎着篮子,本来去采薇的。但是,他却静静站在一片野薇前,眺望着。
沈立均微微一惊,原来那是二师姐名字的由来,采薇!
*
次日夜里,沈立均如常又来到任白这里,这次他看见了另一幅画。
那是一幅残画,他知道画的是师尊、大师兄、二师姐,那是他们小时候,三人在桂花树旁。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画被墨水染污了,他只知道师父看那一幅画定是因为想念大师兄和二师姐了……
又一日,沈立均敲开了任白房门,却不见人。
他准备离去时,却瞥见了任白长案上被半挡住的第三幅画。
这次的画描绘得很细腻,看画法是一幅吴装仕女图。
沈立均瞥见的第一眼,只觉笔墨含情,便在想这是师尊的意中人吧!
不对,师尊何时有了意中人?!
沈立均鬼使神差上前,轻揭开画上的遮挡。
明眸美人,一袭紫衣,正浅笑着。
只是,画上的人赫然是他的二师姐任采薇!
沈立均一震,万念齐拥心头,忽然就明了了。
师尊他……
沈立均明白了,师尊爱干净甚至有洁癖的一个人,竟养起了一只鼠和一只鸟。
平时还要亲自给一鼠一鸟倒屎倒尿的,不肯让养在别的房中,偏偏要养在自己卧房中……
一人养着一鹦鹉一仓鼠,不出山、不下峰、甚至不出西阁的大门……沈立均百感交集,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沈立均看穿任白心思后,不敢逗留,忙退出房门。
他远远看见师尊此时正在竹林边练剑,每一招每一式都透着孤独凄凉。
沈立均看着越发难过了,忙悄然离去,仿佛不曾来过一样。
*
沈立均自从上次看破他师尊的心思后,就觉得师尊很可怜,他从小到大,什么都好,偏偏最后爱而不得。
师徒有伦的一道鸿沟阻隔了他,他只能克制与隐忍……
沈立均觉得师尊可怜后,就越发关爱师尊了,尽量不要让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孩躲在屋里。
师尊不出门,他便常来看师尊。
这日,沈立均一早来给任白送早饭。
沈立均来到西阁,师尊已经在竹林下练剑了。
一招一式,明明是惊鸿游龙,只是这样利落的身影,偏偏显得师尊更加孤寒,仿佛世间只余他一人了。
沈立均把早饭端进任白卧房,忽就听见一道声音在说:“阿舟,阿薇,师父想你们了……”
沈立均一惊,转身,才发现原来那虎皮鹦鹉会说话了,只是这话听着很难过。
定是师尊说了很多遍,它才能学得去的吧……
*
次月,开春了。
寒洞外,春暖花开了;寒洞内,任采薇也战胜了冰寒。
她站在小气窗下,仰着头,迎着微光,感受着清晨的微风。
忽而,石门响起,任采薇眼神微亮了一下。
她转过身去,从缓缓移开的石门后,果然看到了任白。
任采薇这几天一直在等任白来,她眼眶微涩,“师父,你都好久不来看阿薇了。”
气窗光影下,任白甚至不能第一眼看清任采薇。
其实,他常来,只不过都是立于石门外,没进去。
关于任采薇的近况,都是送饭的沈立均告诉任白的。
沈立均几天前回去告诉了任白,说是二师姐想见他了。
任白辗转难眠几日,才终于来到任采薇面前,去见她。
见到她那一刻,很是恍惚。
他渐渐看清了任采薇的脸。
任采薇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只不过还是消瘦,肤色很白很白,大概是终日不见阳光的缘故。
见任白没说话,任采薇便又开口了,“师父,我想去祭拜师兄。”
其实,她要出去,借口只能是祭拜师兄了。
但也不能说是借口,她离开前,确实想要再见师父一面,祭拜一下葬在后山的师兄,还要报仇。
任白回过神来,竟然应了一句,“好。”
任采薇有点愣神,没想到任白答应得那样快,她以为少不得她哀求的。
任白继续看着任采薇,刚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阿薇对他疏远了。
或许是他们的心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当他听到任采薇要出去祭拜任孤舟,他那一瞬是无尽落寞。
他其实知道她想要出去,不仅仅只是出去,而是离开他,离开鹤影峰,离开鹤山。
她一离开,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任白还是一瞬之间答应了,让阿薇走,还阿薇自由。
他早也想过送她走,只是舍不下,断线风筝飞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怎么割舍得下……
如今,阿薇她自己提出来了,他只能放她走……
阿薇受过许多苦,不应该再苦下去了!
师徒二人默默对视良久,眼前的距离,仿若天边。
“走吧。”
任白的一句,令任采薇心跳漏了一拍,一语双关。仿佛心思被窥穿了,师父同意她离开了。
任白说完,走在前面,任采薇忙跟上。
她走出石门时,回头环视一圈寒洞,眼睛忽酸涩,终于可以离开了。
任采薇跟顾不放商量过了,以他武功,掰了铁门,逃出寒洞向来不是难事。
而她打不破石门,只能师父带她出去,然后她才有可能逃。
她发誓要逃出去,杀了余景明给师兄报仇,现在终于可以出去了。
杀余景明不太容易,只是她若只是为了逃出去,不报仇,那她出不出去都一样。
只有杀了余景明祭奠师兄,她才能真正的自由,否则她的心一辈子都不会自由。
她出去祭拜师兄之后,会引余景明来,杀了他然后再逃。
本来任采薇让顾不放先走的,顾不放当时哼了一声,“瞧不起谁呢。”
顾不放不同意,他坚决他去引余景明出西门来,任采薇拜完任孤舟跟他回合,杀了余景明再一起逃。
任采薇跟着任白大步走出了寒洞,出洞大门那一刹那,任采薇抬手遮起了眼睛。
外面,竟是如此好风光,风和日暖,莺飞草长了,江南的春果然来得快。
任白回头,见任采薇不太适应外面的晨光,放慢了脚步。
任采薇今日换了一身浅紫衣裳,是她曾经很爱穿的一套衣裳。
任白及时转开头,袖子下的手却捏成了拳,他怕她看到他里的不舍。
*
清晨,后山无人,一群又一群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叫着。
而任孤舟的孤坟却孤零零一座在那儿,世间美好的景色再也与他无关。
他们这一届,就任孤舟一座孤坟。
凭什么死的是她师兄,而凶手却好好活着?
任采薇跪在任孤舟坟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一滴眼泪、两滴眼泪滴落在土里,不见了。
片刻,任采薇才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
她拜别任孤舟的孤坟后,决绝站起,头也不回地离去。
任采薇走回到任白身边,她说道:“师父,我想喝蜂蜜茶了,你去给我泡,好吗?”
任白一震,她终于开口了。
小时候,任白或任孤舟每次要出门,分别时,任采薇都会满脸不舍,皱成苦瓜脸。
任白就会泡一壶蜂蜜茶给她喝,仿佛喝了甜的就不会是苦瓜脸了。
后来,这逐渐成为了一个习惯,他们分别前都会给任采薇泡一壶蜂蜜茶的。
任采薇这是在道别了,任白自然明白,他道了一声,“好”。
任采薇得到了师父的同意,心中的悲凉不减反增。
她在任白身后,像从前跟着的无数次那样。
可是,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一步步回到鹤影峰,任采薇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条路是那样长,爬了好长的阶梯才到。
到了峰顶,弟弟师妹们才陆陆续续到练武场集合。
他们突然见到任采薇,都愣神了,而后才忙拜见师尊、拜见二师姐。
任白领任采薇回到她的东阁,而后他就去泡蜂蜜茶了。
任白临走前,看了一眼任采薇。
任采薇见师父那样认真看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任白走后,任采薇扫了一眼卧房,打扫得很干净,一切都没变。
她打开床边的柜子,里面有一盒银子,她只拿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