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下起了雪。
雁迟归喝下一碗补汤后又睡着了。
舒齐给他盖好被子,轻步走出了寝殿。
因外面的空气太冷,寝殿中的窗户全关了,连一丝风也吹不进来。
室内一度静得出奇。
不知过了多久。
雁迟归忽然做了噩梦,梦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全身动弹不得。
潜意识里以为自己梦魇了,便奋力想要摆脱梦境醒过来。
可他明明已经清醒地睁开了眼睛,却还是无法呼吸,手脚也依旧动不了。他的脸像被湿透的纸张盖住,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模糊的暖黄色的微弱光芒充斥视野。
他试着张了张嘴,也喊不出声来。
窒息感愈发强烈,他拼命挣扎起来,得到的却不是放过,而是又一张湿纸盖在了脸上,严丝合缝地贴紧了他的五官。
雁迟归不知道此刻他周围究竟站着几个人,只知道有好几只手隔着被子按住了他的手脚。
他没有办法挣脱。任凭他用力摆动头颅,也甩不掉脸上贴着的纸。只能由着那些人将一张又一张打湿的纸铺在他面上,一点一点地折磨他。
耳边始终静悄悄的。
没有人说话,也听不到脚步声。
舒齐不在这里。
只有几个默默无言,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雁迟归渐渐绝望,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手脚肉眼可见地趋于僵直。
“你们在做什么!放开我小师兄!”
弥留之际,雁迟归听见了灵芝的叫声。
但只撑了一瞬,他便彻底丧失意识。
……
那些人为了灭口,将灵芝打破脑袋扔进了冷宫中的一口枯井里。
而已经断了气的雁迟归,则被伪造成一副自然死去的模样。
寝殿中一切正常,雁迟归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就连脸上被用刑后留下的水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凶手什么证据也没有留下。
任谁来了,都得承认雁迟归死得很安详。
秦御医也是这么跟舒齐说的:
“许是雁侍卫生产时气血消耗过度,加之经脉闭塞,供血不畅,导致他在睡梦中力竭窒息而亡……”
舒齐木然站在榻前,一言不发,好似还未回过神来。
从他离开寝宫,到他回来,也不过两个时辰。
短短两个时辰,雁迟归就死了,这让他如何想得通?
“朕不相信……朕不相信他是自己死去的!你再看看他,好好看看他,他不会自己死的……朕一定要把杀害他的人揪出来!”
舒齐抓着秦御医的衣襟,将人摁到雁迟归身旁,逼着再次查验。
见舒齐像魔怔般没了理智,秦御医无奈地叹气:“皇上,雁侍卫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外伤,就连淤痕都找不到一块,这、这几乎不可能死于他人之手……您若仍存疑虑,坚持要再验,便只能去请资深的仵作来,将尸身解剖来看,方可得出最准确的死因。”
一听到“解剖”二字,舒齐便猛摇头,挥手推开秦御医,一把将雁迟归捞进怀里抱着,两眼哭得又红又肿,口中喃喃道:“不,不……谁也不许动他,谁也不许动他。他会醒来的,过几天他就会醒的……”
似乎是秦御医的话让他觉知到雁迟归如今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便自欺欺人,说出如此失智之言。
秦御医看得连连叹息。
寝殿内站着的人全被赶了出去,只剩舒齐一人留在殿内。
他抱着雁迟归,下颌贴在对方额头上,泪水如筛豆滚落:“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你……”
一边哭着,一边颤着手拿出解药放进雁迟归嘴里,“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我这次是真心要放你走的,没有骗你……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对不起,对不起……”
他泣不成声,却得不到一句回应。
一天。
两天。
三天。
他不吃不喝地抱着雁迟归哭了整整三天。
由于深受打击,舒齐好似在这三天时间里一下子就苍老了一大截。
等他从寝宫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满面沧桑,再无半分少年神采。
雁迟归虽死,却迟迟没被下葬。还像活着那样,一直躺在寝殿里。
无人敢提醒舒齐丧仪之事。
……
在雁迟归死后的第五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平江王骑着一匹追风马,从南境赶了回来。
都没有回王府换身衣裳,就径直奔向了皇宫。
小姜子连走带跑地扑到舒齐跟前,慌颜通知道:
“皇上,平江王回来了,直接就要闯进您的寝宫来——”
舒齐侧坐于榻边,看着静静躺在他面前的雁迟归,说道:“传令下去,不许阻拦。”
小姜子愣了下,便应声答是,跑出寝殿去传达舒齐的话。
片刻后。
身着貂裘的平江王携一身寒气踏入殿中,头顶和肩头都挂满了尚未消融的雪花。
进殿后,他脚步倏然一顿,隔着大约十步距离,朝舒齐那头望了一会儿,才又重启步伐,走向床榻。
“舅舅。”
“滚开!”
舒齐起身迎他,却见平江王猛力一攘,将他推得踉跄了一下。
下一刻,却见平江王收敛怒容,轻轻在榻边坐下,探出一只手,眉眼慈祥地抚摸着雁迟归的头,哽咽着唤出一声:“雁儿……”
虽已在返回皇城的途中得到了雁迟归身亡的消息,但平江王此时仍心存一丝幻想。直到他用两个指尖探了探雁迟归的鼻息,才真正死心了。
酸涩而滚烫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是怎么回事!”
他沉顿扭头,重重咬牙,狠声质问舒齐。
如同小时候犯了错一样,舒齐垂手而立,低着头回答道:“秦御医说,他生完孩子太过虚弱,加上我之前用药封闭了他的经脉,致使他在沉睡中窒息死去……”
平江王愤然站了起来,抬手便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这个混账!”
舒齐被掴倒在地上,两眼发黑,耳朵嗡响,嘴角也渗出血丝来。
没等他缓过劲来,平江王便又死死拧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舒齐双脚微微沾地,整个人已处在悬空的状态,平江王臂力强悍,竟单手举他那么久都不见松动。
他被掐得呼吸困难,整张脸都憋得通红,颈上的筋也一道道鼓了起来。
平江王蓦然松手,把他掼在地上。
见舒齐按着胸口狼狈喘气,平江王又一次朝他逼近:“我真想杀了你……”
嘴上虽那么说,可当他把手高高扬起,准备一掌拍下去时,却又心软下不了手了。
舒齐到底是他亲手养大的。
……
平江王极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忽然从身上掏出半块兵符,砸在舒齐脚边,决裂地说:“我以后不会再管你。这个皇帝,你有本事就当,没本事就去死。”
舒齐从未见过对方如此绝情的模样,颤着声喊:“舅舅……”
“我不是你舅舅!”平江王吼道,“或许你该去问问你那母后,你真正的父母在哪里!”
舒齐茫然。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鼓起勇气问。
平江王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背对他说:“你母后骗了我许多事,可惜我近日才醒悟过来,将那些事情一桩桩地想明白。”
“你不是她生的。”
没有具体说明,平江王只给了他这么一个简洁而沉重的答案。
舒齐仿佛被人一闷棍打傻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却又听到平江王自嘲地说:“此前你来王府找我问罪,我还笑你愚蠢,没想到……我才是那个最蠢的人。”
因为从来不相信男人可以生孩子,他一次又一次错过了自己的爱人和儿子。
难道楼兰意没有跟他说过吗?
不,早就说过了的。
就在他从大漠带走雁迟归的那一天,楼兰意就同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阿雁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希望你能善待他。”
可他那时候怎么听得进去?
他只当是楼兰意遭遇了困境,有求于他,便故意放低身段,说出取悦他的话,跟他套近乎,同他玩一种“不分你我”的游戏……
时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
他在心中冷笑。
笑楼兰意把他当成一个甘心被人利用的傻子,或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腿子。
他怎么可能自贱到帮楼兰意养他和别人的孩子?楼兰意是有多自信,才会觉着他会鬼迷心窍到听他的话?就因为那孩子身上流着他楼兰意的血吗?又是哪儿来的脸说出那句“我的孩子也是你的”?
他彼时在心下嘲讽得有多厉害,此刻的心就有多疼。
楼兰意答应让雁迟归跟他走的那一刻,心里也许在想,他是带着雁迟归去享福的吧。
可事实上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他把自己对楼兰意的怨恨全都发泄在了雁迟归的身上。
大漠离京都那么遥远,他是把雁迟归当作牲畜一样拴在马鞍上,一路拖拽着回到皇城的。
只有他的车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雁迟归才能跟着休息。
有时马儿跑得快了,雁迟归跟不上,就会被拖行着前进,趴在地面上吃土不说,衣服和裤子也被磨出洞来。身上擦出的伤痕就更不用说了。
他心硬如铁,要等雁迟归被收拾得很惨的时候,他才会发发善心停止赶路,施舍对方一块饼、一袋水。偶尔还要戏耍一番,才肯给。
……
平江王回忆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的泪水不自觉从脸颊上滑落,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锥心之痛。
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他曾绞尽脑汁折磨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亲骨肉……
他当然也不会知晓,雁迟归在遭受他的各种恶意后,内心有多么怵他。怵到不敢做错事,闯了祸也尽可能自己摆平。
譬如——
舒齐过完十八岁生辰的第二天,雁迟归把人带出宫去玩,结果害舒齐中了药。
雁迟归偷偷将人扛回宫里时,已经是半夜了。
可那药效久久不退。
舒齐失了神智,一个劲儿地要抱他、亲他。
雁迟归用了很多法子也解决不了问题。
又不敢去请御医。
怕事闹大,会惊动平江王。到时他又要挨罚了。
眼见舒齐情况不妙,雁迟归唯恐对方憋出个好歹,那样平江王就更不会饶他。
于是他心一横,干脆拿自己应了急。
总算顺利摆平。
好在舒齐醒来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雁迟归才不至于太尴尬。
第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
但到现在为止,仅有雁迟归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本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意外,却饱含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辛酸。
……
“抓刺客!快抓住她!”
殿外骤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舒齐与平江王齐齐抬头,向外注目。
一息过后,小姜子便从外面跑进殿来,向舒齐禀告道:“皇上,方才一个女刺客从天而降,直扑您的寝宫,这会儿已被侍卫抓住了,可她嘴里一直嚷嚷着要见您,还提及雁侍卫,您看……”
未待小姜子把话说完,舒齐便猛地立身而起,冲向殿外。
平江王也紧跟着出去。
只见那女子扮作太监模样,蓬头垢面,脑门上全是凝固的暗红血迹,应是曾被人击打了头部。此刻正被侍卫反擒住双手,堵住了嘴,摁在地上跪着。
舒齐道:“让她说话。”
小姜子连忙上前,取出女子口中的布团。
女子望向舒齐,立时便张口道:“你要给我小师兄报仇!他是被你寝宫里的几个太监用湿纸活活闷死的!他们还把我抛到井里!”
舒齐大惊,示意侍卫将人放开,怒眉抓起对方的胳膊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平江王亦巍然靠近,瞪大双目问:“你是何人?”
女子看了看二人,带着哭腔道:“我叫灵芝,是雁迟归的同门师妹。我亲眼所见,是那几个太监把我小师兄捂死的!”
“哪几个太监?”
平江王与舒齐同声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