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迟归面上本来平静无波,却被末尾那声“小师兄”惊得骇然抬眸。
他端详着立在榻前的小太监,眼神逐渐迷惑起来。
这小太监他都看眼熟了,就是舒齐寝宫里的人。可为什么会喊他“小师兄”呢?
盯着对方看了半晌,雁迟归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便没有作出回应。
没想到,那小太监又朝他凑近了些,重复唤了声:“小师兄。”
“你看看我,我是灵芝啊。”
只见对方像揉面团一样揉了揉脸,便立时变成另一副长相。
从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变为一个圆圆润润的女孩子。
雁迟归:“……”
“你是‘灵芝’?!”
他记得这丫头小时候很瘦的。
对方两眼亮晶晶地点了点头:“是我哦!小师兄,好多年不见啦,当年你走的时候,我才五岁呢!”
时隔多年见到故人,雁迟归欣喜不已,伸出手捏了捏灵芝的脸:“是啊,都十年了。你怎么会来这里,脸又怎么成了这样?”
灵芝瘪嘴道:“你是嫌我胖吗?其实我不胖的,手脚都瘦成竹竿了,只是脸圆而已。我这人又笨又懒,师父教不会我别的,只能让我学学换颜术和轻功,说这两样功夫对我来说比较实用。”
雁迟归并不否定地笑了笑:“嗯,是挺实用的。”
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另一个问题,灵芝转动眼珠思考了一下,说:“小师兄,是师父让我来找你的。”
闻言,雁迟归眸光凝滞,脸上也多了几分紧张。
尽管楼兰意没有在他面前,他却羞愧得不自觉拉了被子掩住腹部,五指紧握,指节泛白。
灵芝看出他的紧绷,刚要问他怎么了,却听见他声线微颤地说:“师父他……他还好么?”
灵芝先是哀伤地摇了摇头,而后又猛地点点头。
雁迟归皱眉:“你摇头又点头是什么意思?”
灵芝双手握在一起,诚实道:“摇头是我自己的回答,点头是替师父回答的。”
雁迟归:“……”
“你且如实告诉我,师父近况如何?”
灵芝支支吾吾,说:“师父……师父他挺好的,就是想你了。要不,你跟我回去见见他?”
说着,灵芝垂眼看了下雁迟归的肚子,觉着自己说的话很不现实,便暂时止住话语。
实际上,楼兰意并未让她带雁迟归回去,是她自己想让雁迟归尽快去见师父一面。不然,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可师父再三交待过她,不准她跟雁迟归多说什么,只把信送到雁迟归手里就是了。
雁迟归侧开头,眸中隐现泪光:“我现在这个样子,师父若是见了,会被我活活气死的……”
“才不会!”灵芝打断道,“师父想你都快想疯了,不论你是什么样子,他看到都会很开心!小师兄,师父很疼你的!”
“……真的么?”雁迟归有些激动,“可是,我要等孩子生下来,才能离开皇宫……应该快了,你能等等我么?”
灵芝点点头:“嗯嗯,我当然能等你呀!”
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手帕包裹的信封,递给雁迟归,说:“这是师父给你的信。”
雁迟归心急地撕开信封,当着灵芝的面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信上是这么开头的:
吾儿阿雁,见字如面。暌别十载,甚是想念。遥寄此书,以表问候……
仅看完这几句,雁迟归便已热泪盈眶。
楼兰意在信中对他的称呼不是“爱徒”,而是“吾儿”。
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楼兰意承认他的身份。
当把这封信读到最后时,雁迟归仿佛看到那个温柔要强的人活生生浮现在了纸上,那般音容笑貌,一如往昔,分毫未改。
但……
真的未改么?
雁迟归收起信纸,揩去泪痕,又一次盘问灵芝:“师父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灵芝还想撒谎,雁迟归脸色一冷,捏着信纸直言道:“若非到了生死关头,他是绝不会写信跟我解释这么多的,他也更不会认我,他只会瞒我一辈子!”
“小师兄,你……你冷静些,”灵芝无措道,“你听我慢慢说……师父他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兰花教也在三年前就被解散了。教中弟子也被师父尽数驱逐,只有我和聂师兄坚持留下来陪他。”说到此处,灵芝重重地叹了口气,“哪料到,平日里对师父最为尊敬的聂师兄,竟然是魔教的人,不仅当上了魔教教主,还抓了师父……要不是想留着我照顾师父,估计他都不会让我活命。”
灵芝骤然红了眼圈,抹着眼泪道:“师父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被自己培养的徒弟关了起来……”
在灵芝的哭声中,雁迟归已然怒到了极点。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强大的兰花教就这么没了。连他那武功绝顶的师父,也失去自保之力,遭此劫难。
为什么会这样?
他知晓,朝廷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打击江湖门派了。
于朝廷而言,那些江湖门派就跟草莽匪寇一般,是一种不利于君王治国的存在,必须铲除。
至今也的确铲除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些特别厉害的,以及藏得深远的。
兰花教坐落于大漠,是可以跟西域魔教匹敌的存在。
但兰花教很低调,从不作恶,在这一点上,魔教又不配跟它相提并论。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它们都是生命力极强的门派,哪怕朝廷剿杀了江湖门派那么多年,都未能摧毁这二者。
如今却只剩下一个作恶多端的西域魔教。
也许再过几年,江湖就只是一个令人唏嘘的传说了。
……
灵芝猛然从哭泣中仰起头时,看到雁迟归已是一副脸白如纸的模样。
又见雁迟归紧紧捂着肚子,像是疼得不行了,灵芝被吓到,连忙问:“小师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气色变得这么差??”
雁迟归忍着痛楚,低声回道:“大概是要生了。”
“……”
灵芝双目睁得圆圆的,第一次遇到男人生孩子这种事,可谓手忙脚乱。
“你别怕,我、我去喊人!”
灵芝边往外跑,边把脸揉回小太监的形状。
雁迟归听到她在门口大声喊:
“快来人,要生啦!”
雁迟归:“……”
不一会儿,一大群人便风风火火地涌了进来。
舒齐也迅速赶到。
“秦御医不是说还要过些天吗,怎么一下子就……”
坐到榻边握住了雁迟归的手,舒齐焦急慌乱地道,“莫怕,朕陪着你。”
雁迟归已疼得满头大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秦御医先为他把了脉,随即抬首向舒齐禀明道:“皇上,雁侍卫应当是受了某种刺激,情绪波动过大,才导致生产提前。”
舒齐默了一瞬,想不明白雁迟归是从哪儿受到刺激。只急声对秦御医道:“他都这般痛苦了,你快些给他接生。”
秦御医便安排几名宫人留下,将多余的人赶了出去。
雁迟归不愿让舒齐待在这里,也赶他道:“你出去。”
“朕不出去。”舒齐正色道,“你身上有哪块地方是朕没看过的!”
雁迟归别开脸,不想理他。
秦御医尴尬了片刻,才掀开被子,让舒齐除去雁迟归的裤子,将两腿抬起。
……
整个过程中,由于体力不支,雁迟归昏过去两次。
孩子却迟迟出不来。
明显是难产了。
情况变得非常严峻。
秦御医让舒齐多跟雁迟归说些鼓舞的话,以助力分娩。
可看着雁迟归近乎虚脱的状态,舒齐却已心乱如麻,害怕得语无伦次,竟流着泪贴到雁迟归耳畔说:
“朕后悔要这个孩子了。不能生就不生了,好不好?”
秦御医:“……”
疯了吧。
当初怀上的时候,是谁费尽心思要保胎?而今胎儿成熟,就要变成小娃娃呱呱落地了,他又变脸说不要了?
饶是雁迟归,也被舒齐这话激得愤然瞪大眼睛。
“你滚出去。”
雁迟归低低骂了一句。
舒齐不敢再说,只眼泪汪汪地守在旁边,心中忐忑不安。
他暗暗下定决心,若是雁迟归再昏过去一次,他就弃了那个孩子,直接让秦御医保全雁迟归,结束这一切。
可雁迟归很是争气,硬是在紧要关头,咬牙将孩子生了下来。
听到婴儿哭嚎的那一刻,雁迟归才卸了力,筋疲力竭地闭上眼。
舒齐却当他死了似的,哭喊着摇晃他的躯体。
雁迟归想打人。
但太累了,连眼皮也撑不开,就这么疲惫睡去。
当他再度睁眼时,舒齐依然坐在榻边守着,怀里正抱着刚出生的孩子。
“你看,我们的孩子长得真可爱。”
舒齐红着眼眶将孩子抱到他眼前,夸奖着说。
雁迟归瞟了眼孩子皱巴巴的小脸,讽刺舒齐道:“你先会儿不是还想灭了他么,这下又夸他可爱了?”
舒齐噎了噎,坦诚地说:“和孩子比起来,你总归是更重要一些的。”微微停顿后,他愧疚地看向怀中的婴儿,语意一转,“朕早早作了最坏的打算,也确实对不起孩子。我会好好养他,尽力弥补的。”
雁迟归淡漠地垂下眼帘,朝舒齐伸出一只手。
舒齐愣了下,便立即把孩子搁在他手臂上靠着。
雁迟归:“……”
察觉到雁迟归的不悦,舒齐轻声问:“你不是想抱孩子吗?”
“……我不想。”雁迟归扯了扯嘴角,挑明说:“孩子已经生下来给你了,你也该把解药给我了。”
舒齐缄默。
正当雁迟归以为他要抵赖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放心,朕这次会说到做到。但眼下你的身子太虚弱了,那解药药性又太烈,你现在吃下去,会受不了的。三日,你安心休养三日,等身子恢复一点,朕再拿给你吃,好吗?”
雁迟归见他言辞诚恳,面上也看不出阴险,便暂且信了他。
不过,还是先给出一个警告:“我有要事在身,若三日后你食言,耽搁了我的时间,害我见不到我师父,我将永远不会原谅你。”
舒齐目中含泪,笑着摸了摸他的眼梢,再次保证道:“不会了,朕这回不会骗你了。”
他没有告知雁迟归,枕头底下那封信,他看见了。
从那封信里,他获知了雁迟归的身世。
不但知道楼兰意是雁迟归的父亲,也知道了——
雁迟归还有另一位父亲。
是他的舅舅,平江王。
信中虽无半句示危求救之词,但连舒齐都感觉得到,楼兰意大限将至了。
他想等雁迟归稍稍养一养身子,再派一队人马护送雁迟归回去。
至于将来他们二人还能不能再见,他也不确定了。
……
舒齐悠悠望向窗外。
既然雁迟归都收到了信,那他舅舅想必也收到了吧?
雁迟归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骨肉,现今楼兰意将死,再怎么样,他也会为了雁迟归而嘱咐舅舅几句吧?
过去的种种误会和恩怨,也会随之解开吧?
舒齐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