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了午饭之后便去阳台寻了个角落晒太阳，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从郁结和难过中被晒透了，吸收一些暖意。
没一会儿，设备组和技术组的几个年轻人聊着天走了进来。
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会注意到角落里的唐偌，聊的内容五花八门，被唐偌自动设定成了睡觉的背景音乐。
今天也一样。
但是很快，她又听到了别的声音。
“你没看他朋友圈吗？”
“我不看这些。”
“昨天发的消息，已经在总部报到了。”
“你看他刚来秉新的时候跟现在，完全就是两个人了。”
“这你就不懂了，他跟薛欣然是一样的人，都不会在我们这个小公司里待着耗费时间的。”
“但是薛欣然我们是一开始就觉得她很优秀，穆云栖我是真没看出来，刚来公司的时候老气高彦林……”
最开始，她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不能确定他们说的是谁。
然后，那些话越来越清晰，在耳畔萦绕，不断重复。
唐偌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她突然起身挪动凳子，吓的那几个年轻人噤了声，惊慌叫道：“龙姐，你要吓死我们啊？”
唐偌脸色难看，几人只当是她被吵醒十分恼怒，立刻道：“你在睡觉啊？那我们不打扰你了。”
几人面面相觑，灭掉手中的烟快步离开。
唐偌用手撑在阳台的扶手上，抬起头去看刺眼的太阳。
日光落在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玻璃窗上，反射的光亮格外醒目刺眼。
这样好的艳阳，怎么能容得下她的一点点儿悲伤。
回到办公区后，她开始准备下班。
郑明全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挂着怯意，小心翼翼道：“龙姐，老板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好。”她头也不抬，低声回答。
调整好情绪，敲了老板办公室的门，不等穆安平回应就直接扭开了门锁，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得很低，她的手臂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穆安平叹了一口气，眼神也不那么冷厉，只是严肃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
唐偌强撑着问：“我有什么没做好吗？”
穆安平道：“让你去商务部不是让你去那里打杂的，你在运营部的时候能跟别人沟通交流，到商务部了就不乐意了？你觉得商务部配不上你了是不是？”
唐偌摇头：“运营部交流谈的是工作，商务部不是。”
“能一样吗？八字都还没一撇，不说点儿其他的，一上来就谈工作？你拿什么给人家谈，打价格战吗？这些你都不懂吗？”
唐偌不说话，穆安平更加恼怒：“我现在不管你跟穆云栖的事儿，我只有一个条件……”
唐偌蓦然抬头，把原本想要说的话都吞进了肚子，打断穆安平：“我已经跟穆云栖分手了。”
穆安平面露惊诧，顿了顿后又冷笑几声，继续道：“就分了？”
唐偌道：“您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穆安平拍桌呛声：“唐偌！我在很有诚意地跟你说话！”
“诚意不是体现在给别人提条件上的。”
唐偌抬眼望着穆安平：“我说分手就是真的分手了。但是，这些跟你都没关系。你犯不着拿我和穆云栖的关系来证明自己在乎他，这样只会感动你自己。”
而眼前的唐偌，隐于灯光下的双眸疲惫不堪。
“他是我儿子！他认不认我都是我儿子！”
穆安平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愤怒中的涨红，“我是在提醒你，他才二十岁，他有的是时间浪费，你三十多了，不要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浪费，你浪费不起，不管是你的感情生活，还是你的工作，你都浪费不起。不要觉得我会一直容忍你，不敢辞退你！你换个公司试一试！”
唐偌觉得穆安平好像憋了很多很多的话，今天终于有机会撕破脸，一股脑地说出来。
她站起身，声音不卑不亢：“辞职报告我晚点儿发给你，运营部我已经交接完毕，商务部没有可交接的，明天……明天我就不来公司了，如果有什么没有解决的，电话找我就是了。”
穆安平蓦然抬眼看向唐偌，就见她恢复了笑意，轻声道：“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她离开得非常轻松，一个塑料袋就能装完所有的私人用品。
苏梅和白巧灵闻讯来找她，就见她的桌上什么都没有了，干净得像从来没有用过。
苏梅瘪着嘴看她，将哭未哭。
唐偌只好先笑道：“我是离职了，不是死了。”
“可是我以后都不能天天看到你。”
唐偌拎着袋子，揽着苏梅道：“那多好，远香近臭的。”
白巧灵问：“真的就走了？”
唐偌耸了耸肩，像是安慰自己一样道：“赖在这儿挺久的了，差不多也该走了。”
她像平常一样跟遇到的人打了个招呼，走出写字楼时，苏梅问：“那你现在准备干吗？”
“先休息一段时间吧，可能先去到处玩儿一下，或者待在屋子里看几天电影也行，总之还没想好。”
白巧灵看着手机上的消息：“詹远问什么时候吃顿散伙饭。”
“过段时间吧。”唐偌道，“等我缓一缓。”
从停车场出来，她拍了一张暮色中的大楼，然后在朋友圈发了两个字：告辞。
车一路开着，微信的提示音接踵而至，不用看就知道，都是看了她朋友圈后发消息来确认的。
只有徐珊直接打来了电话：“你辞职了？”
“对，所以在我找到工作之前，没办法给你转钱，你先克服下。”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紧接着，徐珊又问：“那你回来不？屋里还有些菜。”
唐偌鼻子发酸，却坚持笑道：“我还找得到饭吃，饿不死的。”
“你反正不上班了，回来待几天也行。”
唐偌“嗯”了一声，又道：“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我再回来。”
唐偌哪儿都没有去。
她把手里的房子租给了一个陪读的家长，自己则在四环外的乡下用相同的价格租了一个带小花园的平房。
房子破烂，她只好自己动手修葺。
砌矮墙，刮腻子，粉刷墙面和修补窗户，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一旦筋疲力尽，倒头就睡，她就不会思考，不会在失神中感伤，难过，不能呼吸。
之后，她又买了一些器材拍了自己做饭的视频，跟着网上一点一点地学习剪辑。
熬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作品：花雕酒醉鸡。
不敢发出去，只好先发给苏梅看，然后忐忑地问道：“怎么样？”
苏梅看了半天，问：“你都没露面吗？”
唐偌挠了挠鼻尖：“不太好意思，而且我觉得不露面也挺好的。”
“解说也少。”苏梅道，“不过挺简洁明了，做的菜也不复杂，我这种不做饭的人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唐偌松了口气，似乎有了干劲儿：“我打算研究一下同一款菜在不同地方的做法，做几个版本出来。”
苏梅看着瘦了一圈的唐偌，担忧地问：“会不会很累啊？”
唐偌摇摇头：“还好，自己喜欢的事情，也不会很累。”
苏梅和白巧灵偶尔会来见她，说一些关于公司的事情。
涂娇的直播做得不错，公司开始盈利，穆安平就将业务重心挪到了网络营销上，正在想办法摆脱收取七成佣金的涂娇。
高彦林的分管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只是和负责采购叶利文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商品出了几次问题，叶利文又和负责品控的毛杰互相推卸责任。
唐偌在视频网站上传的第一个视频点击量勉强不错，她也收到了来自平台的第一笔收益。
她又开通了其他几个平台账号，试着上传了一些作品。
零零缕缕，也算有了些收入。
一直到中秋节，唐偌才回了一趟蒲镇。
刘佳乐好像又恢复到了单身的状态，油腻浮肿又颓废。但不在饭桌上趾高气扬地发表言论，唐偌觉得他也顺眼了一些。
跟吴婷婷离婚后，徐珊把给刘紫衿做儿童房的屋子腾了出来。
唐偌熬了半夜剪视频，便抱了床毯子去那里睡觉。
桌子上堆了厚厚的一叠水粉纸，上面画了各种各样的水粉画。
刘良给唐偌拿了个枕头过来，见唐偌正在一张张地翻看桌上的水粉画，便道：“你妈最近就喜欢画这些，什么事儿都不干了。”
唐偌回道：“她从小就喜欢画。”
徐珊走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嚷道：“别看了，别看了。”
说完又将刘良赶了出去。
唐偌坐在床上，徐珊关了门，坐到她床边，将手上一个小本子递到唐偌面前：“你爷爷的房子我卖了，这一半的钱给你，另外一半我已经给了刘佳乐。”
唐偌惊诧地看着她，又摇头道：“你留着用吧，我用不着，自己养得活自己。”
徐珊就把存折放到了床边上，僵坐着沉默许久。
唐偌有些不知所措，就听她长叹一口气：“唐偌啊……”
只喊了一声名字，后面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唐偌只好开口道：“你说吧，我听着的。”
徐珊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找到一个让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后，才缓缓道：“你小时候从板凳上摔下来，右脚骨折了，我天天背着你上学放学，你有一段时间晚上睡觉总是尖叫，我拿着人家送我的符纸满电线杆贴，你初中跟人打架，道歉的是我，赔钱的也是我……你都忘了，你只记得你想记得的，其他的就都忘了。”
一股酸意从唐偌的喉咙里直往上窜，一直到鼻腔内。
她松弛浮泡的脸上满是褶皱：“你长大了，懂的东西多了，就看我哪儿都不顺眼了。那时候，大家都这样啊，忙着讨生活哪里管得到孩子的心理，遇到觉得丢脸的事情不敢声张，不顺心的事情也会憋不住发火，我也是这样长大的。”
说到这里，徐珊的眼眶里已经蓄了泪水，声音里甚至带了些委屈和不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了这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妈，但是我也没你说得那么糟。”
唐偌终于出声反驳：“因为我比他们敏感脆弱，跟别人不一样。”
徐珊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语气依然平缓柔和，像是在极力表达自己是真心想要和她沟通的态度：“你可以把你所有的不开心都归咎在我身上，然后呢？是不是你将来面对的所有问题你也都只会说都怪我妈，所以我才会这样？”
“唐偌，你得朝前走，你都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反复去质问这个根源又有什么用？”
是的，没有用的。
唐偌明白，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想为自己如今的性格寻找一个理由。
像是推卸掉所有的责任，自己就和自己的性格毫不相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