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傍水而居有人家,萧棠背着沈鲤下到村口。因为自己的怪模样不方便进村,将她放下,让她进去借宿,然后躲在村口的水磨房里等她。
只是里面是个荒村一个人都没有,进去没一会儿沈鲤又出来了。天色已经不早了,俩人又在水磨房里生火过夜,摘野果子充饥。
萧棠还去外面给她采了草药回来敷伤口,沈鲤发现他懂得还挺多,围在他身边看着他在石板上给自己捣药。
“大人,您还懂医术啊?”
她好奇的问,爪子伸去摸他头上的小耳朵。这大概就她总忍不住围着他转的原因,若不是他是只大猫,她就该把他揣在怀里揉了。
“认识一些止血消炎的草药。”萧棠认真的抬头,放下石头,退到一边道:“药好了,你自己能上吗?”
沈鲤:“您说呢,骨头差点叫您咬碎了。劳烦您给卑职采药了,那就再请您帮我把药包了吧。”
她单手解开衣带,露出血肉模糊的肩头。萧棠看见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发抖。才知自己昨夜扑她那一下太重,骨头都该碎了,处置不当只怕是往后连重物都提不起来。
“好,会有点疼,忍着些。”
“嗯.....卑职皮可厚实了,大人只管来吧。”
沈鲤一副大义凛然,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逗得萧棠忍不住一笑。唤她坐好,撕下里衣干净的布条给她清理伤口,再小心翼翼地包扎上。
他是锦衣卫,做这些事早该很老练了。倒是头一次总再一个姑娘面前栽跟头,靠近她连结也不会打了。像是面前是一尊举世无双的玉瓶,莹白细润。不小心叫人摔碎了,而他是修补她的匠人。
“大人,您怎么害羞了?”
沈鲤伸出另外一只完好无损的爪子,突然抓住萧棠发热红肿的耳珠,跟个小流氓的似乎看他。然后寻着飘忽不停的目光,看到自己小露的春色,揶揄道:
“大人,您昨夜可不是这样的,跟色中饿鬼一样。原来您看见姑娘,也会脸红害羞啊。”
萧棠抓住她爪子,佯装微怒,“放肆,不得胡来。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跟着登徒子一样,一点都不知羞的。”
沈鲤缩回爪子,支着胳膊撑着脑袋,认真思量了好一响,道:
“大人,其实我知羞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您,我真的一点女儿家小心思都没有。您不知道,当初我和赵文倾在一起的时候。他看我一眼,我就感觉浑身都烧起来了。他牵我的时候,我手抖得跟抽鸡爪疯一样,像这样......”
她抖起爪子给萧棠示范,认真又烂漫。不知道萧棠靠近她缠绕布条包住伤口,手也在抽鸡爪疯,眼睛不管怎么避开,还是会扫到那片春光。尤其她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又容易激动,呼吸起伏之间他的眼睛都要花了。
“他就是骗你做妾的那个人吗?”
萧棠故作镇静的问,手抖得打了好几次结才把沈鲤肩头上的布条绑住。然后从容不迫的帮她拉起衣服,脑子才平静下来几分。
“不是,赵公子不是骗我做妾的人。他是邻居家的小秀才,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都定亲了约定等我及笄就成亲。可后来别的姑娘怀上他的孩子,我们就退婚了。”
谈起那些曾经的美好,她有些难过和遗憾,纯净的睛里却一点恨都没有。靠在稻草堆上,望着火堆跳跃起火苗,说起那个曾经骗她当做妾的人。
“骗我的那个人叫谢诤,一个小小的清吏司郎中,大人在朝廷做官也应该听说过他。他是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落寞世家子弟,读了三十年书靠着老娘和糟糠之妻供养。那年他来京城参加会试,没钱在城里客栈投宿,借住在我们村子里。温习功课的闲暇之际,在村口搭摊子教村里的孩子识字。会试之后我们就互通心意了,他想要娶我,我爹娘欢天喜地的择了个成亲的好日子。结果成亲那天,他媳妇和老娘打上门来。您别看那姑娘是小脚女人,走路摇摇晃晃的,揍起人来可狠了。”
沈鲤摊开手掌,伸到萧棠面前。他抬眼看过去,见掌心里从食指到小拇指划下一条粉色的肉线,淹没了她本来的那条姻缘线。
“那时我盖着盖头没防备她提着柴刀,刀劈过来的时候就砍到手,留下了这条疤。那天是我离花轿最近的一天,却叫人家的原配夫人揪住头发打,叫我爹娘丢了好大的人。”
“你不是功夫很好吗?怎么还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砍伤,她打你为什么不还手?”
沈鲤吸吸鼻子,不好意思道:“毕竟此事是我理亏在先,而且大人那个女人才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卑职反而觉得她特别的坚韧强大。她嫁到谢家,凭借着一双手卖烧饼供养丈夫读书,侍奉婆母,在老家还挣下了一个不小的门面铺子。听说丈夫在外面有了新欢,自己驾着驴车,拉着婆母赶了半个多月来京寻亲。”
萧棠:“你不恨那个女人吗?怎么还替她说起话了?”
“我恨她做甚?”沈鲤反问,拢了拢衣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往火边挪去,张着手指烤火,继续道:“其实我还怨她没早点来,戳破我这场美梦呢,这样也不至于在成亲那天叫我爹娘丢那么大个人。”
萧棠:“那你一定很恨谢诤吧,他那么骗你。”
沈鲤摇摇头:“早就不恨了,但我真的是喜欢过他们的。大人别看我小小年纪喜欢了一个又一个跟过家家似的,但我喜欢一个人真的就会花十二分力气去喜欢他们的,失去他们的时候也真的是难过的。我觉得我就像是一个树一样,他们是用刀子刻在树皮上的伤口。当我努力想向朝着阳光雨露生长的时候,回过头来看树皮上的伤口早就愈合了,摸着一点都不疼了。”
“不疼了就好.....”萧棠听见自己声音竟有几分哽咽,火堆里突然爆了个火星落在她的衣领上,他看见本能的伸手去拍,无意碰她冰凉如水的肌肤。坐着靠近了些,问道:
“身上很冷是吗?”
沈鲤搓搓手,“嗯,不知为什么暖和不起来。”
萧棠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一样的一片冰凉,“受凉了,弄不好夜里会发烧,过来。”
沈鲤:“做什么?”
萧棠伸手拦住她双肩,把那颗圆滚滚的脑袋压在怀里,就势往后倒在干燥的稻草里。
“我身上暖和,借你暖暖。”
沈鲤正是巴不得呢,萧棠身上热乎乎的。丝绸长袍下就是一身软乎乎的皮毛,都从领口露出来了。缩在他怀里一点都不像是在男人的怀里,像是抱着一只布老虎一样柔软舒适暖和。她闭着眼,笑道:
“大人,卑职发现您不发疯骂人的时候还挺好的。谢谢您愿意给我暖身子,不过您别担心,卑职对您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萧棠:“是吗?多谢沈捕快,本官也是,你也别担心。”
这话听着好像有点怪怪地,沈鲤倏地睁开,可又说不出哪里怪。她好奇地问道:
“大人,您有喜欢过人吗?”
萧棠闭眼假寐,下巴抵着她的脑袋瓜子,“没有。”
沈鲤: “那您还怪是无趣的,其实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感觉很幸福的。看见他会开心,看不见会失魂落魄。相见会慌乱,不见会想念,爱人和被爱都一件幸福的事。”
萧棠:“喔”
沈鲤听着他这不冷不热的声音,继续道:“像卑职现在就没有这种感觉,大人这毛茸茸的肚子暖呼呼的,咕噜噜地响倒是挺叫人安心。不过大人,卑职倒是挺想和您结义金兰的,咱们这也是共同患难的生死之交了。”
萧棠收了收手臂,揽紧了几分怀里的人,“本官可不想多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
听着水磨房里哗哗的流水声,想起吏部的小小清吏司郎中谢诤。
刚回京时在吏部大堂看见过一面,一个身量清瘦的文弱书生,与人说话不太敢对方的眼睛。说话轻声细语,笑得时候也很拘谨,瞧不出是这样会骗小姑娘的人。在京城颇具惧内的名声,在他那卖烧饼的悍妻面前跟只是兔子一样。
他摸到沈鲤抵在自己胸膛的手掌,撑开纤细的手指,掌心里的那条疤反倒是让她原本模糊又细短的姻缘线更清晰了。
次日,阳光落进水磨房中,沈鲤枕着哗哗的流水声醒过来。萧棠去外面林子里摘李子了,回来的时候用袍角兜了满满一兜,放到她面前来。
“饿了吧,先吃点李子垫垫,很甜的,一点都不酸。”
他洗干净喂了一个给沈鲤,脆甜多汁,像是里面裹了一层蜜一样。沈鲤眯着眼,咂嘴道:“大人,好甜啊!”
萧棠:“喜欢就多吃点,你在这里乖乖吃李子,别乱走。林子里有尸体,我去看看。”
有尸体?!那谁还吃李子啊!
沈鲤蹭的爬起来,像是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大人,我也要去。”
“好,过来。”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俩人一起出了水磨房,去村子里找锄头又才钻进林子里。李子林约莫就是村里的人家种的,不过人不知道去何处了,宅院和耕地都荒了,林子落了大片大片的李子。果子腐烂在地,掩盖了尸体散发出的味道。
沈鲤肩膀上有伤,出不了力气活,只能站在一旁看。萧棠找到藏在草丛里的锄头,亲自动手挖,在李子树下掘了三尺深才看见尸体,用草席裹着。掀开席子,恶臭扑鼻而来,锦袍上爬满了尸虫。白白胖胖的,在血水里打滚。
沈鲤看见,顿时想到村里的一句老话,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老话果然不骗人,她捂住鼻子问道:
“大人埋的那么深,您怎么知道这李子树下有尸体的,就是狗鼻子也闻不着啊?”
萧棠爬上尸坑,端着两只沾满黄泥血水的手,道:“闻见尸臭了。”
沈鲤:“您真的狗鼻子啊,那么灵?”
萧棠:“是因为我身上这怪病,发病时虽多有不便,但也多了几分异于常人的本事。”
沈鲤想到了山中的豺狼虎豹,他发病会变成野兽,自然也具有了野兽灵敏的嗅觉,敏捷的身手,强健的体魄。所以他可以和恶虎厮杀,会像它们一样认识山中治病疗伤的草药,能嗅到深埋泥土之下的尸体腐臭。
“大人,您好厉害啊!这您这哪是怪病,简直是天赋异禀,有您这本事什么疑案难案破不了。”
她看望着萧棠,感觉眼前的人又高大了几分,凑到他面前一脸敬仰的问道:
“大人,您不会有火眼金睛吧?就是那种在人群威风凌凌的扫一眼就能看出凶手是谁,或者是那种摸一下尸体就能看见案发现场。要是那样,卑职可太稀罕您了!”
她凑得急眼巴巴挨上来,萧棠身上脏,赶紧后退,制止她。
“我又不是孙猴子,哪来的火眼金睛。站着,别过来,我身上脏。仔细尸虫爬到你身上去,离远些。”
沈鲤:“我不怕,哎大人,按您这发病的规律,哪天您是不是就该变孙猴子了?”
她看着他两眼放光。
“.....”萧棠无奈,“是,不过我现在要先验验尸,你先把孙猴子的事忘了,别吵。”
“喔.....”沈鲤识趣的闭嘴,歇了没一息功夫,又问道:“大人,您真的会变成孙猴子啊?那您什么时候会变,我从小就最喜欢话本里的孙猴子齐天大圣了。不是.....您不会就是孙猴子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七十二变千变万化,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
萧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