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纸人不奴颜婢膝时就显得慈眉善目,一张微胖圆脸上蓄着黑灰胡子,年龄约莫在四十左右,即使被岑双看着也一派自若,只是脸上的笑更加明显,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但这讨好又显然不是为了六皇子这个人设。
一个不受宠的废物皇子,有什么讨好必要。
但岑双没有急于点破,他负手而立,举目将那些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发呆的人扫视了一圈,在触及他的目光之后,那些人才赶紧欲盖弥彰地收回目光,继续手头工作。岑双又将目光放回赵大人的弟弟身上,笑道:“这些人是你安排过来的么?”
“是也,”赵大人的弟弟痛心道,“属下也是昨日才知晓殿下居然身处如此境遇,这些狗奴才,竟是如此不将殿下放在眼里,今日一大早便连忙拨了府中的人过来帮衬一下,殿下放心,属下身兼数职,府邸遍地,仆从无数,绝对能以最快的速度为殿下扫清一切阻碍!”
“……”
岑双又看了一眼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且还有源源不断一直新来的仆从,不由感慨:这赵氏兄弟,兼职果真甚多啊!
赵大人的弟弟见岑双不语,便主动搭话道:“话说回来,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可要属下为您备上车马?”
正是瞌睡递枕头,不收白不收,岑双微微一笑,道:“如此,有劳赵大人了。”
因为“赵大人的弟弟”这个称呼实在太长,所以岑双还是决定这么叫他,总归两位赵大人死了一位,也不算叫错。
那赵大人便立即挥手招来一人,嘱咐了几句,将那人安排走后,又问岑双:“殿下,您此行不再佩戴面具了么?”
“不戴,想必之后也无需再戴了罢。”岑双模棱两可道。
赵大人稍一反应,便明白过来,也是笑道:“是极,殿下于断崖之下逢仙赠药,自有一番奇遇,将一身顽疾治好不说,连面上胎记也尽数消去,又在无业寺吃斋念佛多年,如今国师再不能说殿下乃不详之兆,陛下见着殿下这形似先皇后的容貌,自当爱怜有加,如何忍心再让殿下去伴那青灯古佛。”
岑双笑而不语。
六皇子人设确实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内心阴暗思想变态的丑八怪。
却说当今帝王与先皇后原也是一对神仙眷侣,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且在先后最美好的年华,还是太子的皇帝便将她迎入了太子府做了当家主母,两人成婚之后,仍是浓情蜜意恩爱异常,只是先后自幼一场大病之后便身体虚弱,与皇帝成婚十年,膝下无一子嗣,一直为人诟病。
后来皇帝登基,迫于压力终于是纳了几个妃子,俱是官员之后,不久之后,那几个妃子纷纷有孕,分别诞下了长公主、二皇子、三皇子、四公主、五皇子,及至此时,先后才终于有了喜讯。
但如同所有老掉牙桥段一样,先后因体弱,在诞下幼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所怀之子更是因先天不足,生来便是个病痨子,还满脸胎记丑陋不堪,遥想当年先后乃是京都城第一美人,其后人居然是如此模样,实在让人大失所望,偏在这时,作为三朝元老的老国师还算出六皇子乃是灾星降世,是个亡国的命格,可谓是大预言家了。
六皇子再怎么说也是先后之子,即使皇帝倚重信任国师,终是虎毒不食子,甚至因着对方是亡妻遗子,还不曾将六皇子这等命格昭告天下。原本要是六皇子生得与先后有几分相似,说不得皇帝还能睹物思人将他留在皇宫,偏这孩子竟是生得谁也不像,还丑陋不堪,皇帝见他就烦,便在六皇子很小的时候,就赐下皇子府将他打发出宫,任其自生自灭。
有一次,仍是放心不下小皇子的老国师乔装改扮,去到了六皇子府,那时小皇子七岁,已是个知冷知热的年纪,最是能看出他究竟是善还是恶的时候,老国师如此笃定,便乔装改扮伪装成被欺压打骂的老奴倒在小皇子面前,想测试一番小皇子的反应。
彼时小皇子被圈禁六皇子府,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下人甚至骑在他头上对他非打即骂,而小皇子手中只有一个果腹的馒头,他的面前有一个立马就要饿死的老人,他会怎么选择?
小皇子一开始自然警惕非常,毕竟他从来没见过这人,可当他发现这真的是个快要死去的,无力伤害他的老人后,便松了口气,继续啃起自己的馒头,那个即将死掉的老人仿佛被他无视掉了。就在老国师觉得自己扮演的老人要被太阳晒死时,才等来一个丑兮兮的瘦弱小孩。
正是馒头啃了一半的小皇子。
小皇子道:“我经常挨饿,所以知道饿肚子不好受……但是,我应该还能再忍耐半日,到夜晚还会有人再给我两个馒头,可是如果你不吃东西,好像就要死掉了,所以还是给你吃吧。”
本来老国师的测试应该到此结束,他也终于可以放心让六皇子自生自灭了,可就在回去的途中,老国师看着自己手里的馒头,忽然想到小皇子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模样,突发奇想地去买了份糕点,就要拿回去送给那孩子,却没想到撞到小皇子掏鸟窝的场面。
瘦弱的小孩将树上的幼鸟一只只拎出来,再一只只摔到地上,活生生摔死了。
小皇子道:“你们的母亲太吵了,每日都叽叽喳喳,我捉不到它,只能打死你们,让它也感受一下我的难过。”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很明显,无人教导的小皇子,没有感受过人间温情的六皇子,在善与恶之间挣扎徘徊,他既可以将自己果腹的馒头给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也可以因为一点不顺心就将树上的幼鸟摔死。
老国师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当即进宫朝见皇帝,提议让小皇子前往无业寺,用圣光普照的力量,给小皇子提供一个健康良好积极向善的成长环境。
但小皇子还那样小,无业寺却离京都甚远,皇帝并不放心早早将小皇子送去寺庙,便提出要选一位品德兼备的少年夫子去教导小皇子,既可以照顾小皇子起居,不让那些刁奴欺到皇子头上,还可以做小皇子的玩伴,不让他继续孤僻下去,当然更重要的,是希望那位少年夫子能将小皇子教导成一个德才兼备、温柔敦厚的好孩子。
因怀里还揣着馒头,老国师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但也只同意了三年,待到小皇子十岁那年,皇帝终究顶不过老国师的压力,将小皇子丢去了无业寺。
十年之后,皇帝终于又想起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的孩子,一时老泪纵横,恰好这一年中秋要举行盛大夜宴,皇帝便将之作为借口,派人将已经长成却体弱多病的六皇子接了回来。
而皇帝将六皇子接回来后,也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再加上六皇子实在丑陋,与先后毫无相似之处,皇帝本就不多的父子之情,瞬间就散了个干净,转眼又将这个儿子忘了。好在六皇子自回来后便一直深居浅出,居住在他那荒凉简陋的六皇子府,即使出行也会戴个面具,绝不给皇室招来非议,倒让皇帝与国师对他放心了些,以为这么多年的吃斋念佛,还是很有效果的。
皇帝和老国师完全不知道六皇子府中有不止一个密室的存在,更不知道明面上在无业寺的小皇子,居然在自己的六皇子府修建起藏满了罪证的密室。也不知对方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地方”,还是纯粹的恶意挑衅。
总之这六皇子的伪装做得极好,除了因为一场意外,导致他竟然与当朝丞相一同坠下断崖,好在他生来命硬,只断了一双腿,虽然此后都将不良于行,至少一条命还在。当然,也是因为这一场意外坠崖,他才认出原来丞相竟是一位故人。
而岑双与清音被传送进这个幻境的时间点,正是那两人意外坠崖的时间点,也是故事中六皇子恍然知晓原来丞相是故人的剧情点。
又因为仙人是直接以仙身进入幻境来代替故事中的人物继续剧情,所以总是会出现一些不符合故事人设的地方,就比如眼下岑双这具显然不符合六皇子人设的壳子。
幻境里的纸人拥有灵性,不会瞎到这种显然换人的情况都看不出来,所以镜灵在每一个仙人进入幻境时,会给他们三次说出理由的机会,只要其中有一个理由符合当下剧情发展,还不让纸人们看出端倪,便算仙人答题成功,那么第一个听到答案的纸人,就会回答仙人一个问题,至于具体是什么问题,就看仙人想知道些什么了。
是以,答题,便是镜灵给出的第一重考题。
只不过镜灵不会太过丧心病狂,一进来就要仙人答题。幻境中的纸人一开始并不会察觉到人物变样,他们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意识到不对劲,而这段时间,就是镜灵给仙人们去寻找身份信息的时间。
而迷雾塌陷时仙人们在云层中看到的画面提示,既是剧情提示,也是答题用的提示,这也是仙人们必须尽快找到自己队友的意义所在,毕竟两位仙人所看到的画面并不一致,只有两人聚首,才能得出初步结论,然后开始寻找纸人答出符合剧情的“换面”理由。
如果仙人实在答不出镜灵预设的答案,那么在第三次答题时,仙人们可以选择“失忆”这个借口。
这也是帝姬给过的提示之一,她还说,“失忆”这个借口虽然可在各个幻境通用,也的确可以让纸人暂时忽略该仙人不止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身量容貌都有所变化这件事,但是同样的,仙人也不会因为这个答案得到任何线索,所以帝姬让诸位仙人慎重使用这一理由。
当然,原著中的小狐王觉得答题太麻烦,压根就不想去找什么身份信息,直接就说自己失忆了,所以岑双原本是不知道标准答案的,可如今……反正三次机会,他用掉一次,也无伤大雅,若是答错了,再去寻仙君商讨便是。
于是岑双几乎算是对赵大人完全重复了一遍对方刚刚说的话后,即“逢仙赠药”“断崖奇遇”后,便见赵大人弓着的身子终于直立,双手朝前一拱,道:“洞天福地,水月镜花,敢问上仙有何疑惑?”
岑双问道:“容烟帝姬曾言道,欲出水镜,需先破题,但问,此镜谜题何在?”
赵大人道:“回上仙,谜题早在上仙进入福地之前便已给予,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携手诸事皆明。”
这句话说完后,赵大人的脊背又塌了下去,脸上又堆上了笑,好似他方才什么也没说过一样,如今也只是简单问出另一个疑惑:“那殿下,您如今又是预备去哪儿?”
岑双也无一点异样,只笑道:“我与丞相一同跌落断崖,如今我因奇遇安然无恙,总担心丞相有事,故打算去探望一番。”
赵大人点头道:“是该探望的,毕竟细说起来,赫连丞相他还是您的先生呢!学子探望夫子,合情合理。”
岑双笑意盈盈,重复道:“合情合理。”
也得是岑双知道这个故事的完全剧情,所以赵大人这句话才显得微不足道,若是在岑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赵大人这句话那可相当于就将另一条线索拱手送上:清音仙君所扮演的这位丞相,正是六皇子幼时的那位少年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