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寻到慕青晷,祁樾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可这代价也应当由他独自受下,而非殃及他人。
他做不出为活命去夺得其余三人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机。哪怕对方是森罗族的子民,谁不是为了能有更好的生活而去拼搏。他曾痛恨一切森罗族人,后来才明白,苍境子民尚坚信圣山之志,无条件相信圣山的一切抉择。那么森罗子民又何尝不是,血神尊定不会将自己这个夺来的位子公之于众。
不知者不怪,也许森罗族子民也只是血神用来满足野心与霸业的工具而已。
血瞳女纠结一番,还是觉得目前情形求稳为妙,才到十五层,往后他们三人照样得结伴前行,若此刻就表现出异心,定会被瞎子和魔汉示为隐患,处处防备,甚至直接可能联手先将他这颗毒瘤解决。
想毕,她也盘膝坐下,在周身筑起血火交缠的坚墙,服下炎苓草开始抑毒。与此同时,祁樾也催化手中霜翎尾,准备吸收这棵致毒凶草。
面前骤然劈过一道白,糊得他看不清眼前景况,只觉掌心一空一凉,随后又多了样什么东西,一系列变数过快,他再能看清时,手中的霜翎尾已经变成鸽百合,祁樾立即明白怎么一回事,猛然抬眼,就见白化瞎子已经吃下霜翎尾。
鸽百合才应当是人人都想抢夺的,祁樾本以为除了他,其余三人会展开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而事实截然不同,和谐的像在过家家就罢了,最幸运的那个还偏要寻死。
“白兄,这是何为?”祁樾千百万个不解,只能蹙着眉盯着对方。
趁魔汉和血瞳女都沉入识海克制毒性的功夫,白化瞎子才敢把心里一直的猜测说明白:“你不是森罗族人吧,是苍境子民?”
祁樾心下一噔,神情警觉起来:“你早就看出来了?那又何故救我。”
“救你?”白化瞎子轻笑一声:“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来闯这塔就是一心求死,眼前有个能死的更快的好法子,我何不一用?”
祁樾眯了眯眼,显然没有全信:“比来这里更简单的死法多的是,你如此行,不排除在耍心眼的可能。”
耳边响起白化瞎子尖锐沙哑,又带着凄凉自嘲的笑声:
“我早就不是活人了,用一般活人的死法,根本行不通。”
“不是活人?”祁樾愈发一头雾水。
“你见我矮小,仅仅只有十二三岁孩童的身量,实则三十有几了。我不是侏儒,我十二岁就被挖空心脏,只保留了识海,身已死而意识未亡,意念被困在肉身当中,如同半个死人。”
“幽山邪术?!”祁樾骤然想起先前在慕青晷的书堆中无意瞥到过的内容。
白化瞎子缓缓点头。
祁樾回想起卷中所载。幽山邪术,起源于森罗族西南面的幽山一带,抓来富有灵气的少男少女,服下能护住识海的诡药,生挖出他们的心脏。在这种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不是人人都能靠着诡药而识海不灭,没有经过任何修炼的孩子们,一百个里头至多活下来十个。
这些活下来的就会被毁去五感中任意一感,再对此进行非人的残酷训练。训练有成的,就会被送往厄邪宫,成为森罗的刀刃。
白化瞎子被毁去的,就是五感中的视觉。
“我二十岁那年被送到厄邪宫,原以为往后只需做好血神的利刃,谁知离了幽山的结界,日日晚上都要承受身体腐烂的痛苦,可因着在幽山时就被下的永生咒,身体在腐烂后又会迅速生长出新的血肉皮肤,这种痛苦,我忍受了十数年。”白化瞎子说着开始不住溢血,霜翎尾发作了。
霜翎尾能冻结人的五脏六腑包括识海,他们就是靠识海活着,要是识海得以冻结,就能得到解脱。
“我们这些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死,”他说着,叫不断流出的血水呛到,猛咳几声,溅在手前装鸽百合的匣子上:“这血神森罗,根本不是前人所述那般,是救袭应故土于疮痍的伟大世神。他的眼里只有嗜血的贪婪与杀戮的癫狂,多少森罗族子民还被蒙在鼓里,日日敬仰这恶神。你们苍境人有个词叫得对,他是魔,就是个想把大世都变成炼狱的魔。我们不欲做助纣为虐的尖刀,可他捏住的是家人的性命,受尽折磨的人,唯有向死而生,死亡,才能获得永恒的自由和解脱。”
白化瞎子依然坐立不住,朝后直直仰去,识海涣散在即,他聚来最后一丝神志捂眼,后摊开手掌:“这是我最后一些玄力凝结而成的目石,石中之瞳,能看穿一切本源,就当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听我倾诉的报答...”
不等祁樾伸手接过,白毛瞎子就先一步没了生息,只剩早已死去的僵硬身体。
他收下目石,第一次为一个森罗族人的逝去伤痛,将白化瞎子背到有光亮映下的地方。
盈花谷不分一年四季,而是四季同辉,谷东为春,谷南为夏,谷西为秋,谷北为冬。
肖长悦和陆辰淼的望焉居就坐落谷东。对肖长悦来说,最重要的是谷东四季如春,桃花树常年灼灼。
那么想吃到桃花糖和桃花酿,就是随时随地的事,再也不用担心苍临桃源屋排队的人多不多,还有不有的卖。
只是纵使他把桃花糖和桃花酿的味道记得清清楚楚,还是难堪亲手制作这两样美食的重任。第一次把桃花糖做成浆糊似的不明物体;第二次错吧盐当成糖,险些把自己齁过去;终于在第三次,差点把厨房炸个底朝天。
景绰再也不忍心让肖长悦踏足自己宝贵的小厨房,好言相劝说让他来做。想不到景绰才尝了一口桃源屋的桃花糖,就立马明白配方和步骤,一顿观赏性极强的操作后,真就做出来一模一样的,肖长悦吃了一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直接从桃源屋打包回来的。
这个景绰,平素吊儿郎当,性情鲁莽,想不到下起厨来真有一手,难怪望焉居附近的小厨房修建的赏心悦目,在景绰眼里,厨房大抵能算是天堂了。
只是景绰好歹身为溟族青神使,不是专门烧菜做饭的厨子,盈花谷中日日都有事需要他去解决。陆辰淼便自告奋勇,说要跟景绰学做桃花糖和桃花酿,顺带学习一些简单的菜肴。景绰对陆辰淼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柄一言不合就青光溢溢的天潋剑,胆怯地好似他才是那个跟了严师的小徒弟。后来渐渐发觉,陆辰淼对事不对人,既是向他请教,自然也拿出虚心求学的态度来,景绰就渐渐放开了,教学质量明显提高。
约莫过了半月,陆辰淼总算学有所成,不仅能把桃花糖做的□□成像,还学会了好几道家常小菜,至少能三两日一轮换的给肖长悦做一桌好菜。
“阿悦,吃饭了,今日做了你最喜欢的土豆炖牛肉。”陆辰淼说着放下厨房提过来的食盒,打开盖子,香气就争先恐后四散开来。
肖长悦坐在不远处一棵桃树下,一手搭着树干轻轻抚摸,视线抬望着灼灼盛放的树冠,但思绪很明显不在这,显得双目有些发怔。
那么也应该没有听见陆辰淼的话。
后者不想打搅他出神,就悄悄走过去。
“陆涯,你见过我在九朝门院中的那棵桃树,觉不觉得这棵树树干与枝杈弯曲的形状,都跟那棵尤其相似。”肖长悦明明在走神,还是感受到陆辰淼的靠近。
这倒是的,陆辰淼从第一天到这望焉居就发现了,这两棵树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双生树,当时就担心肖长悦发现后,会不禁睹物思人。
肖长悦收回视线,起身看着他:“陆涯,盈花谷不会是我一直龟缩的地方,我不会宽恕那些犯下罪行的人。爹娘还有师父师娘枉死的账,早晚会一一算回来。”
“嗯。”陆辰淼语气平静:“你尽管做决定,我都陪你。”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早早在心中料到对方所想,决定好自己所行。
“我今天去了趟繁知阁。”肖长悦话锋一转。
陆辰淼心中一悸,还是故作冷静问:“寻找有关制作玄器和材料的卷籍?”
肖长悦回答:“不全是,更多是想查阅玄阵心魂之境的资料。此外,我还找了找了有没有破解血森罗的方法。”
陆辰淼头一次紧张得浑身发麻,总感到肖长悦话里有话,像在故意试探他,负在背后的一只手不禁攥紧:
“如何?可有找到?”
肖长悦摇摇头:“没有,你呢,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要掀翻整座繁知阁帮我找么?”
陆辰淼悄无声息咽口唾沫:“这不是和你一样,也没找到嘛,除了服用天极融水的办法外。所以这几日我都在菜里加了些融水,北姥爷隔几日就会送来一些。”
肖长悦还是盯着陆辰淼看了好一会,仿佛两把锐利刃尖不住戳着陆辰淼的脸皮,要将其捅开,看看藏在里头的心思。陆辰淼动不敢动,只能直直定着任他审视,即将析出汗珠之时,肖长悦终于收回目光,若无其事走向院中小桌:
“饿了,吃饭。”
陆辰淼后牙槽都快咬碎,终于得以舒气。这顿饭即便再香,也吃的有些味同嚼蜡,肖长悦的言行举止明晃晃告诉他自己起了疑心,要么只是单纯试探,要么就是肖长悦也看到了他先前寻到的换血法。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饭后,肖长悦都会小憩一个时辰,陆辰淼趁机跑到繁知阁,原先摆放这卷书的位置仍然是空的。当初陆辰淼找到换血法后,就干脆拿走这卷书,藏在自己房中。
他出发前还检查了一遍,被他藏起来的这卷书依旧安安稳稳躺在那,肖长悦压根没有发现这卷籍的存在,自然不会看到里面的内容。
想来肖长悦只是过于担心他,意试探的。
殊不知肖长悦回到屋中,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躺下睡觉,而是从别了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木盒,里面装着一册书卷,他在桌面上缓缓摊开,卷面所载,正是换血破解血森罗的办法。
他慢慢过目着其上字句,眉头逐渐锁深。
次日景绰便送来一封信,说是鸦青送来的。这段时日,肖长悦和陆辰淼并非与世隔绝,有关外边消息的来源,都是由鸦青或耆白,要么就是其他幽隐隔三差五送来。
自从肖长悦逃离九朝门后,肖府彻底沦灭,柳氏重新崛起,柳云绻很快就成为除御风外,岑杞仙最大的心腹,奉命四处搜寻肖长悦的下落。然而寻找足有两月之久,迟迟无果。
信中说柳云绻等人终于找到肖长悦的下落,就在邻疆城以西一处小荒原。
约莫几日前,肖长悦先前发明的阵子芥突然在市面上传开,据说有人在邻疆城郊外的小荒原发现肖长悦的尸首,从其尸身上翻出一袋阵子芥。
这玩意先前就有不少人见肖长悦使过,不少器道玄修和为数不多的阵修都想得来使使,只是肖长悦只做出来自己用,没打算拿出来卖钱,致使众人可望不可得。
这会,肖长悦死了,世上仅剩这一小袋阵子芥,总共不足二十颗,消息一流传开来,在器修和阵修中就炸开了花。能进入玄门修炼的玄修,多数都是有些家底的,纷纷出重金想买下这袋阵子芥,最高的,甚至开到百两琉金。
但很快,这名发现者就被柳云绻找到,包括这袋阵子芥也一并收了,成了再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柳云绻跪在左宗恤和李淳钰墓前上了几炷香,随后又献上最新鲜的时令果子,虔诚地跪地磕头,便算报完这十几年来传道授业的恩情。继而起身,拍拍衣摆上沾染的泥沙,神色疾快转的阴骛:“把人带上来。”
几名刚加入柳氏不久的弟子应是,朝另一边示意,负责押送的弟子带上来一个衣衫稍许褴褛的中年男子,正是这段时日因寻到肖长悦尸首,并得到一袋阵子芥闹的人。
“弄醒他。”柳云绻低声道。
一桶凉水哗啦一声当头泼下,冻得人一机灵醒来,矇眬睁开双眼,就见面前黑压压如高墙的一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