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落了一整个北平城，纯白压下来城墙的艳红，哀悼的颜色遮住以往盛世。空了枝头的树扭曲着枝条，拼了命的向外伸着，想要戳碎了暗沉的天。
沈序伸出手关了窗，外面的雪吹到他的书上，都给浸湿了，却在低头看那密密小小的字时，心头浮出一片孤寂。
温敏在沈长新去世后就病了，一直不见好，韩湘故在床边候着。沈劲柏照常出了门去办事，沈君珏和李云兰两个这会儿大概和沈松鸣在一块。
去年回家的时候，他就是闲人一个，这会儿子又是了。
这么想着，沈序就觉着没意思了，书一推，拎了件外套随手一套，就往边去了。假若还像以前一样，能寻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做呢？
屋外的风很烈，吹得他脸颊像被刀割了一样，可心里憋着一股劲，就是要看看这北平和从前有什么不同，怎么都不往回走。
“……先生！救我！”
路过一个巷口，他的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一把，他没在意，只当是风吹的，随后就响起带着哭腔的祈求。
沈序脚步一顿，回头去看，一个穿着褴褛的女孩跪在雪地里，头发凌乱，挡住了脸，沈序看不清是谁。
“沈先生……”那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眶里就滚了泪珠出来。沈序一愣，想了想把自己的外衣脱给她了，问：“你知道我？”
那女孩不要外衣，沈序瞥一眼她冻的紫青的皮肤，给她披上了，轻声说：“……你先穿着吧，我不打紧的。”说完，伸手把她扶起来了，想了想又说：“我没见过你。”
女孩轻轻揪着外衣，抖着说：“我叫小铃铛，谢春楼唱戏的。”
沈序脑子里划过一张明媚的笑脸，再瞧一眼她，立刻就对上了，不禁拧眉，出于礼貌没去问她怎么回事，只说：“那我送你回谢春楼。”
小铃铛却是一抖，冰凉的手一把抓住了沈序的手臂，颤声道：“别……！别送我回去，求求你……我，我会做很多事，很多很多的！”
瞧她这副可怜的模样，沈序想了想，说：“那你先和我回去吧，外面太冷。”
他想着，沈君珏今年18岁，平日里也是一个人住着，要是有个人陪陪她，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小铃铛瑟缩着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谢。只是心里没底，之前看他和燕痕的相处，感觉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但是他家其他人，她不清楚。
沈序没心思继续找地方逛，只怕再找个几天几夜，也是这个样子。再加上没有外衣，他的身上基本上没有温度了。
他是想着早些回去的，承想半路上碰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他才要绕路走，却被叫住了。
梅梁新也不知道自己要叫他干嘛，也许是看见他转身就走心里不痛快吧，反正他动嘴比动脑子快，反应过来时，已经喊住了人。
“有事么？”
梅梁新打量了他一番，又瞅见了他身后的姑娘，不禁冷笑：“我倒觉得奇怪呢，你这么怕冷，就穿了这点出来晃，原来是英雄救美的心起来了？”
沈序不接话茬，梅梁新却更过分，走近几步，继续说：“怎么？沈二爷有娶妻生子的意愿了？”
“你除了诬陷我，还能会点其他的东西吗？”沈序皱着眉，姑娘家清清白白的，全凭梅梁新一张嘴就说乱了。
梅梁新冷下脸，才要说话，却被沈序打断：“小梅爷……我还有事，你找别人去吧。”
“你……你叫我什么？”
沈序的手指都冻僵了，呼吸的空气冷的刺骨，像要把他冰在这里，他忍者打颤，尽力稳稳的说：“这样一来，不是比没良心好听吗？”
北风卷着霜雪穿过了这古城的街巷，洋洋洒洒的抛落了大片的深白，覆盖了温柔暖目的红。
梅梁新咬了咬牙，却也只是深深地瞧了一眼沈序，可是后者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只得做罢，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了。
沈序等他转了身，也是片刻没留，轻轻扯了下披在小铃铛身上的外衣，说：“走吧，雪下得大了。”
小铃铛弄不懂他们之间的事，全程都在一边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听沈序叫自己走了，才点了头，匆匆跟上。
回了家，仍旧是一片冷清，这种冷深深透进了骨子里，冻的他生疼。
沈序压下心头难受的感觉，叫来两个女佣，说：“带她，去收拾一下……然后安排去君珏那里吧。”顿了顿，转向小铃铛：“君珏是我妹妹，你去她那里……”
“我在哪里都行的！”小铃铛赶忙答应了下来，“别叫我回去，我做什么都行！”
“好。”沈序点点头，“……那你有卖身契在戏班子吗？”
小铃铛脸色一僵，沉默半晌，支支吾吾道：“应该……应该是有的吧……”
她打记事起就在那里了，小时候喊的爹娘都是戏班的班主和他的媳妇，后面才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卖进去的。
沈序表示自己清楚了，说：“你先在这里待着吧，剩下的你不用管。”
小铃铛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看沈序好像什么心情就咽了下去，跟在女佣后边走了。一边走一边在想那位沈小姐会是什么样的。
屋外的雪一直在下，半点声息也无，那一片片雪落下来，轻轻吻着这里清冷的天地。
小铃铛在沈君珏的院子里等了很久，过了中午才见到一个俏丽的身影走进院子。没由来的，心头猛一跳，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沈君珏眼里闪着欣喜的光，她一个人太孤独了，有个来陪她，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心情。
小铃铛低垂着眼帘，轻声细语道：“小姐。”
“你——你叫什么？”沈君珏瞧着她，越瞧越喜欢。小铃铛悄悄瞥她一眼，对上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移走视线，盯着地面说：“别人叫我小铃铛。”
从前她和其他人说，断不会这样，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别扭，大概是从前没有这样的女孩问过她吧？
霜雪突然温柔了，拂过面颊的冰凉的雪珠都像是亲吻。
小铃铛在这里就住下了，刚开始还担心沈君珏有小姐性子，怕自己不能处理好，叫沈序烦恼。后面倒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沈君珏对她极好，说话温声细语的，还自带三分笑意，像是没有什么能惹她生气。小铃铛渐渐的也就安了心，看沈君珏也没才开始那样胆怯。
雪下了两天，直到雪停的时候，刘德全送来了她的卖身契，交给她，说：“二爷叫我送来的。”
这东西像烫手的山芋，小铃铛接过来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一口气哽在心头，半晌才问一句：“花了……多少……？”
刘德全一摆手，说：“没有多少，二爷叫姑娘安心收着就好。”
其实他安排人去谢春楼买她的卖身契，开口问班主要多少钱，班主却是眉头一皱，说了句“随你定”，就把卖身契给那人了。
刘德全不想说出来叫这姑娘伤心，在别人眼里有无可无的，怪可怜。
把东西给了小铃铛之后，刘德全就回去，准备别的事情，本来是想告诉沈序一声的，可是沈序前两天出门，回来的夜里就开始发烧，这两天一直蔫蔫的。
“……小叔叔。”沈松鸣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沈序旁边，“你想不想喝水？我给你倒。”
沈序嗓子疼，说话声音低低的：“别去了，我不渴，等会儿烫着了。”顿了一顿，眼里带着点笑：“烫伤了你爸可是要来找我的。”
沈松鸣不服气，小声辩解：“什么呀？我才不会烫到自己！”说完又想起来沈劲柏跟他说不要和沈序闹腾，又乖乖的闭上了嘴。
沈序一瞧他这样就知道怎么回事，轻笑着问：“你爸爸又说了你什么？说你要乖乖的？”
“嗯。”沈松鸣点了点头，又生怕沈序赶他走似的，保证道：“我会乖乖的，我不闹你，我很听话的。”
“你做什么都行，我不嫌你闹腾。”沈序半阖着眼，“冬天冷得很，你就和平时一样，会热闹一点，就没那么冷了。”
沈松鸣眨巴眨巴眼，拉住沈序的手晃一晃：“小叔叔不觉得我很吵吗？奶奶昨天还说我不乖。”
是他昨天在雪地里玩了好久，怎么叫都不肯回来，还是沈劲柏给他拎回来才作罢，实际上小孩根本没玩够。
沈序眉眼一弯，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温温柔柔的，和之前很多次一样说：“我喜欢小松呀。”
小孩扬起一张笑脸，甜甜道：“我也喜欢小叔叔！”随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小声说：“小叔叔，你什么时候好呀？我想出去玩。”
沈序瞧一眼窗外，雪是停了，但是天还是暗沉沉的，外面的风也不小，看回来对上小孩渴望的眼神，心头一软，跟他商量：“那你多穿件衣服，我们偷偷的玩一会儿，不叫他们看到，好不好？”
“好！”沈松鸣小小的欢呼了一声，随后又盯着沈序瞧，“可是，小叔叔你还在咳嗽……”
沈序拿了小孩的厚外衣过来，一边给他穿上，一边说：“闷了这么久了，我也想出去玩一玩嘛。先说好了，就一会儿，不会很长时间啊。”
沈松鸣眼睛里都闪着崇拜的光了，抓着沈序的手就要往外走，嘴里念着：“我想堆一个小雪人！这样晚上我不在，它可以陪小叔叔！”
小孩子的想法都很单纯，沈序听这样的话，也乐得惯着他。结果就是，雪人是堆完了，沈松鸣玩开心了，也没人发现他们在玩，但是他又发烧了。
“……怎么好端端的又烧起来了？”沈劲柏拧着眉，韩湘故在温敏那边，一时脱不开身，就叫他过来看看。
沈序轻轻摇了摇头，一边咳嗽一边说：“没事……咳咳……我不是一直这样吗？过两天就好了。”
沈劲柏才不信他的鬼话，叫人多送了点炭火过来，然后坐在一边望着他，像教训小孩子一样说：“我看你院子里多了个雪人，你总不会自己跑去玩雪……带小松堆的？”
沈序：“……”
沈劲柏看他这样就知道猜对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样会纵坏他的。”
“……你和嫂子都管的严呢，我惯一惯不打紧咳咳……”沈序烧的眼眶发红，“再说了咳……这里就他一个小孩子，他找不着玩伴，我陪陪他叫他别那么寂寞。”
沈松鸣不比他小时候，他有沈劲柏跟着，但是沈松鸣谁也没有，家里谁都忙，可不就只能来找他这个闲人了吗？
“偏偏要去雪地里边吹风。”沈劲柏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现在舒服了？”
“下回不做了就是。”沈序笑笑，接过水喝了几口，然后望着沈劲柏，认真道：“你回去不要说他啊，他问了我的。”
沈劲柏：“……”
叔侄两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