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序醒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恍惚的,还是韩湘故喊了几遍才回的神。沈序眨眨眼,聚焦了目光,看向韩湘故,轻声喊:“妈……”
韩湘故眼前一糊,忍了半晌才说:“醒了就起来吧,吃点东西,等会儿……等会儿去给你爹磕头。”
沈长新最惦念他了,当初送他走就几个晚上没睡好,生怕他在外边吃了苦。寄回来的家书也要抢先看,看完也舍不得放手。
可到死前也没见着他,一面护着长子,一面想着他在监狱里怎么办。
沈序没由来的觉得委屈,酸涩再次翻涌上来,哽得他难受,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滴进了枕头。韩湘故眨眨眼,不叫泪水滴下来,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起来吧?吃点东西。”
“……梅梁新干的。”沈序抹掉泪,眼尾被擦得一片红。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梅梁新晾了他几天,结果突然来问他梅玉贤在哪,最后又莫名其妙的放他走了。
他好恨啊……
韩湘故瞧着他哽了半天,想哭却没声儿的样子,心头泛起密密麻麻的像针扎似的疼,一边伸出手拿手绢给他擦掉眼泪,一边说:“……你爹还念着你呢,这么多天都没回家,起来吧。”
哪里是说停下就停下的,沈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容易缓过来一点,收拾干净了往灵堂一跪,对着遗像瞧上一眼,泪水又止不住。
他跪着磕头,无声的眼泪砸进地缝,告诉远去的灵魂,他尚且平安。
沈松鸣紧紧攥着李云兰的手,眼神里依旧透着点迷茫。他还太小,并不能理解“死”是什么意思,就算沈劲柏给他解释过“是以后都见不着了”,他还是不懂。
北平很大很大的,怎么会找不到呢?
沈松鸣想,如果有一天沈劲柏和李云兰不见了,他会一直找一直找,翻遍整个北平。
总会再见的。
梅玉贤也一直在,沈家没有人怪罪他,可是瞧见这一家子的哀怨,他心里止不住的愧疚。就算沈家人不赶他走,他也要离开了。
离开北平,往外面去。
他是逐波的浮萍,向哪里生根呢?
沈序的眼泪一滴一滴,也是落在他的心坎上。
梅玉贤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在夜里找到了沈劲柏,说自己想要走,到城外去,总能找到出路的。
“你才16岁,不用这么勉强。”沈劲柏瞧着他,“……也没有人怪你。”
梅玉贤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指甲,小声说:“不勉强的,我能行。”
“外面很乱,你能去做什么?”沈劲柏不赞同,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他怎么能护好自己?
梅玉贤认真想了想,说:“我可以参军去。”
“你又在这胡说了,战场上没人会因为你小就放过你。”沈劲柏皱紧了眉,“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闹着玩。”梅玉贤急急的解释,“我就是想……我哥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我替他还上,我……我想,以后要是有人还记得梅家……想到的不是乱贼。”
梅家不只是有梅梁新,还有我。
沈劲柏还想再劝,不料梅玉贤直直的跪下来,附身磕了个头,低声说:“沈家愿意救我,我心里永远都记着,但求求您,让我走吧。”
“你……”
“我哥还会继续找我的,他知道我没死。”梅玉贤含着泪,“我不能留在这里,会继续给你们找麻烦的。”
沈劲柏沉默了一瞬,最后叹一口气,说:“你想好了,哪里都不安定,你会过得很苦很累。”
“我想好了。”
沈劲柏无法,只能同意了,道:“过几天,出城送葬的时候,你跟着一起吧。”顿了一顿,继续说:“要是你后悔了,也可以不去。”
会后悔吗?
梅玉贤抹掉眼泪,他也许会,长这么大他没吃过什么苦,但他不能后悔,永远不能。
欠下来的人命债,总要有人去还的。
几天过去后,梅玉贤跟着送葬的队伍一道往城门那边去,门口自然是有人把守的,他矮着身子缩在一群人里面,低着头混过去了。
“要走了?”沈序这几天状态不好,没什么精神气。梅玉贤不敢看他,只是点了点头。沈序望着他,轻声问:“以后回来吗?我是说,一切都过去的时候。”
“回……回来。”梅玉贤低声回答,“我家在这里。”
沈序点点头,然后又说:“你不要自责,你和梅梁新……是不一样的,没有人怪你。”
梅玉贤觉得委屈,但是他说不出口,就是愣愣的听着。沈序的目光留在远方,不知道落在哪一处风景上,轻轻道:“你是梅家的好儿郎。”
像心口有一座钟,被狠狠地敲响,震动了一片涟漪,梅玉贤止不住汹涌的眼泪,却仍是低着头,没让别人瞧见。缓了好一会儿,才含糊道:“今天的风好大啊,吹得眼睛酸。”
“等你回来的时候,风就小了。”沈序说,“去吧,我就送你到这了。”
“我走了。”
梅玉贤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变成小小的一点,黑糊糊的,在前路上晃动着,最后隐没在路的尽头。
“小叔叔。”沈松鸣在一旁看了全过程,也不敢说话,等梅玉贤走远了才抓住沈序冰凉的手指,“梅哥哥以后还会回来吗?他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沈序摸摸他的头,温声说:“他说了要回来的。”
“那是明天吗?还是后天?”沈松鸣眨巴着眼,梅玉贤昨晚告诉他要离开北平了,很快就回来。
沈序却只是摇摇头,没回答他的问题。沈松鸣也只好闭了嘴,乖乖的在旁边站着。沈劲柏忙完,一转身就看见这一大一小跟罚站似的,一动不动。
沈劲柏:“……”
“走吧,得回去了。”沈劲柏过去,牵过小孩软乎乎的手。沈松鸣却不动,仰着头问:“你们把爷爷带到这里来了,不带他回家吗?”
沈劲柏一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爷爷不回家了。”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还很冷。”
沈劲柏这次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了,沈松鸣只好郁闷的不说话了。走之前,还回头看上一眼那座孤独的坟冢,突然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距离。
次日。
蒋柏宸推开办公室的门,下意识的往沈序的位置上看,本以为又是空空荡荡,不料这回人倒是在了。
“你回来了?”蒋柏宸有些欣喜,上下打量一番,确认了没受什么伤,“这几天那个叫燕痕的,天天来找你呢。”
沈序抬起头,猛然想起燕痕来,是他忘了还有个人在等他,当下心里漫上点愧疚,说:“是我忘了叫人告诉他一声。”
蒋柏宸拉开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问:“……他们没做什么吧?”
“没对我做什么。”沈序平日里的笑意被遮掩得干干净净,眉目间深藏着疲倦。蒋柏宸瞧出来些端倪,猜想是发生了点不好的事情,也就没再继续问这个:“都过去了,别念着了。”
他也只能这样劝劝了。
沈序扯了扯嘴角,算是给出一个笑:“叫你费心了。”
“没有。”蒋柏宸摆摆手,“欸,你等会儿闲了去找找燕痕吧?人家看着没什么,心里应该也是着急的,不然也不会天天来问。”
“好,我知道了。”
蒋柏宸看他这模样,知道他大概心里藏着事,就闭,闭了嘴安安静静坐到一边去忙自己的事了。
现在的天气已经凉下来了,秋叶都落完了,枯黄的躺在树根旁,轻轻一碰就碎了。风也不像夏天那样,吹过来还带着燥意,钻进袖口衣领能冻的人一激灵。
燕痕把抹布丢进木桶里边,溅起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到衣服上,氤湿了几块小小的深色的点。他低头看了眼衣角,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他在想沈序。
他想去找沈序。
手指尖的水慢慢往下滴,很快就被风吹干,开始觉出冷意来了。燕痕捻了下指尖,轻轻叹了口气,他晓得他找不到人的,最后只能弯下腰把抹布浸了水,洗一洗,再拎起来拧干。
他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只不过比其他人幸运些。
现在这份好运气他也找不到了。
木桶里漾起一圈圈涟漪,波纹撞到木桶边缘,被迫停了下来,最后归于平静。
但是这份含着悲伤的平静在沈序出现的一瞬间就不复存在了,像是被打破的镜面,碎的彻底。
燕痕攥着滴水的抹布,傻了似的,只知道望着来人渐近的身影,舌头打了结一样,吐不出一个字来。“……抹布滴着水呢。”沈序提醒他,“别沾湿了衣裳,天凉。”
燕痕这才回过神,把抹布挂在桶边上,良久才咕哝出一句:“蒋先生说,你被带走了……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沈序心里那一点被压下去的难过又翻腾上来了,他是一点伤都没有,但是他没有父亲了。
燕痕怔怔地望着他,然后目光向下一瞥,肯定道:“你很难过。”
沈序猛然被戳中了,恍惚了一瞬,想要提起一个笑,像往常一样温和的说一句没事。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好奇怪啊,在燕痕面前,他什么都不想瞒着。
沈序一下子红了眼眶,轻咳两声作为哽咽的掩饰,然后才轻声说:“我爸……他走了。”
“我不是故意要问的。”燕痕瞬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要往哪里看才好。顿了顿,小声说:“……抱歉。”
沈序抹了下眼角,说:“我没怪你呢,你先道歉了。”
是他自己要说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不对,只有这里他想说出来是因为什么。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想哭就哭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燕痕挡住他还要继续揉眼睛的手,“不要揉,师傅说,眼睛揉多了会变得不好看的。”
你的眼睛好漂亮,我好喜欢。
沈序是停下来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这样还不忘回答燕痕:“不会的。”
燕痕却仍旧固执,说:“不会变难看,也对眼睛不好。”
沈序偏过脸,半晌才来一句:“可是这样哭的话,我很丢脸的呀。”
“不丢脸。”燕痕闭上眼睛,“我可以不看你。”
沈序的心情莫名好了些,抬手擦掉眼泪,望着燕痕认真的脸,小声问:“……可以拥抱一下吗?”
燕痕不太理解,闭着眼也看不见沈序的脸,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
“躲起来的话,会好一点吧?”
燕痕认真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他小时候觉得干巴巴的哭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被人抱着的话,就会好很多,没人能看见他大哭的样子了。
所以,他同意了。
“你可以躲得久一点,把不高兴的都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