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荣庭等了好久去，没见到人之前心里一直惶惶不安，生怕梅玉贤已经被抓了。他之前以为梅梁新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弟弟，也不会对他痛下杀手，结果就看见了那一纸通缉令。

梅伯为人正直，幼时看他还有沈序和梅梁新是玩伴，对他俩亲切得很，想他俩不要把梅梁新一个人丢下了。

凭着梅伯对他的情分，他也要找到梅玉贤。只是没料到是在半夜找到的人。

本来他是准备叫佣人在后门那里守着，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去守着比较安全，就在那里待了那许久。看着太阳隐没最后一点光线，他有点忧心，要是今天没找到人怎么办？

他没办法一直在这，到时候他叫谁来这等人呢？

幸好，梅玉贤很快被找到了。

傅荣庭带着梅玉贤去准备好的房间里，先开了灯，才说：“夜深了，你有什么需求，告诉我，我明天叫人去置办。”

梅玉贤局促不安道：“没……没有，这里就很好。”略一停顿，有些紧张的问：“……我哥他在哪？”

傅荣庭瞧着他的眼睛，心里是五味杂陈，犹豫好久才说：“梅家已经空了，你知道吧？”

梅玉贤忍着眼泪，他知道他已经没有爸妈了，但一想这是在别人家，不回答问题是不礼貌的，就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哥哥做的。”

听见这个回答，梅玉贤愣住了，好像大脑是一团浆糊，他不会思考了，卡壳半晌问：“我哥？”

傅荣庭没看他的眼睛，瞥开目光去看别的地方，继续说：“是的，是他……带人清空整个梅家的。”

“那通缉令……”梅玉贤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颤着声问，“也是他……他发的吗？”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

他哥哥讨厌他，但是他们是一家人，他肯定没干这些事，都是……都是骗人的。

傅荣庭有种窒息感，顶着梅玉贤期待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说：“应该是的。”

“可他是我哥。”梅玉贤听到这个回答后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他是我哥哥，他怎么会想杀我！”

梅梁新只是讨厌他，只是讨厌他，不是恨他。

傅荣庭递过去几张纸，低声说：“他现在是日本人的走狗，不是梅家的少爷。”

梅玉贤哽咽着，他想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有努力着缓和梅梁新和父亲母亲之间的矛盾，明明他有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护他和梅梁新之间的关系。

可是事情的走向怎么变成这样？

他以为他最起码还会有个亲人的，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仅剩的亲人对他举起了屠刀。

要送他去死。

傅荣庭瞧着他，慢慢说：“路都是自己选的，他要做华夏的罪人，你拦不住的。”

一个人要折掉脊梁骨，要染上献血，要卑躬屈膝，天神来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不太明白。”梅玉贤胡乱抹掉眼泪，“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他的东西，那些……最后都是他的……”

“那是他的借口。”

——“呼。”

梅梁新轻轻呼出一口气，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没有一点细碎的光，暗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现在有权，有势，不是以前被骂的抬不起头的纨绔，也不是担心自己随时被丢弃的废物。

现在唯一的忧患就是，梅玉贤。

杀了他，即使被人戳脊梁骨，也不会有人来抢走他的东西了。

他会找到的。

一个北平城，梅玉贤也才16岁，躲不了多久的。

他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畜牲，被人唾弃，被人辱骂，但是无所谓，没人需要他早就是常态了，本来他在别人眼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沈序会是什么态度呢？

梅梁新静静地想着，还有傅荣庭又是怎么看他的？

那两个人大概都会觉得他确实没什么大用，无事就寻欢作乐，有事就低头哈腰，瞧着就让人生厌。

想到这里，梅梁新心里生出一股烦闷之情，狠狠地关上了窗，好像想让谁知道他有多不高兴一样。

树影轻轻一晃，摇起一片叶响，挂落了满城的烦绪。

沈序睡不着，闭上眼就是梅梁新从前述说他在家中境地，再一转就是沈劲柏说的那些话。倘若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他还能说也许是假的，可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家离得近，难免碰面，你遇上了，只当没看见吧。”

沈劲柏是这么跟他说的。沈序心里明白，他们和梅梁新是对立面，没有牵扯才是最好的。

沈氏是中华的人，侵略者永远都是侵略者。

沈序轻轻叹了口气，瞧着透着微光的窗户，平日里温和的夜在这个时候也没那么沉寂了。沈序只觉得烦躁，扯过被子盖过自己的脑袋，隔绝了外界的亮色。

次日。

今天的学校和以前一样，学生们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手上都是纸笔，安安静静的上课。

这种氛围能让人在压抑的空气里寻到片刻的放松。

自从日军进驻北平，沈序总觉得空气都深深地浸透了压抑，简直没法呼吸。

办公室里的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神色或多或少都带着愁绪，除却生活上的窘迫，还有深入骨髓的家国忧患思想时时困扰着。

沉默像轻薄的毯子盖住整个办公室。

沈序撑着脑袋，手上拿着笔，也不写字，画了一通无意义的线条。

“这是做什么？”旁边的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心不在焉的。”

沈序看他一眼，是才熟起来的朋友，叫蒋柏宸。人还不错，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也不怎么讲话。两个人搭上话还是因为互相拿错了东西。

沈序朝他一笑，说：“没什么，想着事呢，不是很重要。”

蒋柏宸静静看着他，说：“不重要的事盘算什么呢？”

“以前是重要的，现在就无所谓了。”沈序低头看向手上的书，“想理清楚，然后全丢了，忘了最好。”

蒋柏宸见他不想多讲，也就没想再继续问，转向另一个话题，说：“听说今天他们会有新的人插手学校事务。”

日军进驻城中没多久，学校就已经出现了日本人的身影，还有朝他们献媚的人，他们编织起一张网，笼罩了每个人。

沈序也听说了，沈劲柏叫他不要多管，好好的做完自己的事，别叫沈长新和韩湘故担心。所以他只听听，也没细究。

“今天……？”

蒋柏宸微微蹙眉，回答：“应该是……我听说的，好像就是今天。”

沈序摩挲着纸张的边缘，叹一口气，说：“不会有什么……”

“砰——！！”

一声枪响打断了沈序的话头。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望向窗外，还没等他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外面已经混乱起来了。

自从日本人插手了学校之后，他们就在强迫学生们接受所谓的“先进”文化，压迫着他们，踩着他们的精神，还碾得稀碎。他们沉默着，没办法掀起惊涛骇浪，只能压下哭声，又恨又怒的望着作乱者。

他们洋洋自得，以为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是不会反抗的，直到枪响——

学生们被这一声枪响惊起，撕开了这么多天的平静。他们桀骜的灵魂在高喊，愤懑喷薄而出，铺天盖地，要咬碎每个恶鬼。

最开始那一声枪响之后，倒下的是一个男学生，他躺在血泊中，手上的书页沾染了刺目的红色。他望着苍穹，眼睛迟迟不肯闭上，那是他最后看到的天空。

可惜，不是耀眼深邃的蓝，入目全是灰蒙蒙的云。

沈序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枪口对向这个学生，他看上去安分守己，不会乱说话。

没有时间给沈序继续想了，死亡的枪声又连续响起，怒吼的人潮盖不过死亡的阴影。为避免更多的伤亡，已经有人去维持秩序了。

蒋柏宸拧着眉看着窗外，对沈序说：“他们开始抓人了……不知道会送到哪里去。”

还会回家吗……

沈序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作有心无力，他看着那些被捉住，被杀害的学生，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还要装作看不见多了几个空位。

他们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早上出门的时候会有人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晚上回家的时候会有不太明亮的灯光守在墨色中。

“——中国有千千万万个青年！你们……你们！杀不完的！”

沈序明明白白的听见了这句话，抬眼去看说这话的人，这学生被拧住了手臂，额角破了，鲜血流了满脸，眼里含着分明的恨意。

“中国有千千万万个青年。”沈序低低的念了句，蒋柏宸那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提醒他：“乱着呢，跟着说，被人指出来了！”

阴沉沉的天落了雨下来，像是无声哭泣，融进地面上的鲜血，浓烈的颜色慢慢变浅，顺着地面的裂缝流淌。

沈序愣愣的眨了眨眼，心底突然就空落落的，就像被谁生生挖走了一块，有点疼，有点难过。

混乱最后是被解决了，可是死去的人仍然躺在雨中，雨水淋在他们身上，他们也躲不了。那些人还带走了不少学生，除了他们，没人会知道这些学生会面临什么。

望着那些年轻青涩的面容，沈序没由来地想到了梅玉贤，他也是这样的年纪，但是他已经什么依靠都没了。

他现在在哪呢？

因为梅梁新的关系，沈序跟他不是很熟悉，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笑一笑就过去了。在他有些模糊的记忆里，梅玉贤总是瑟缩在墙角，偷偷看他们。

傅荣庭有次叫他一起来玩，梅玉贤可怜巴巴的看一眼梅梁新，然后摇摇头，小声说：“不要，我……我就在这里看看。”

他们两个都顾及着梅梁新的心情，只叫过这一次。

“别看了。”蒋柏宸打断了他的思绪，“应该已经叫了人去收尸了。”

这里是学校，不能一直摆着这些尸体。

雨水顺着窗户流出乱七八糟的线，切割了窗外的世界。沈序盯着雨幕好久，才慢吞吞的移开目光，说：“现在就放他们在那里躺着吗？”

蒋柏宸拧眉道：“这雨大得很，打杂的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他们怕。”

雨慢慢的落下，声音不大，由着屋檐滴进小水洼，惊起一圈涟漪，扩散开来又归于平静。

就和这场惊变一样，万丈高浪还没掀起，就被恶意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