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渐渐的开始融化，拂面的风也温暖柔和了起来，枝条慢慢抽了嫩绿的芽，随着风一摇一晃，光剪了这一段影子，投送到书页上。
沈序刚刚上了课回来，才坐下没一会儿，办公室就来了不速之客。是那个日本女人，往常她的脸上都带着轻松自得的神色，今日却像是撞了什么霉运似的，沉着一张脸。
很快沈序就知道为什么她的脸色那么难看了，她侧身一让，露出梅梁新那张笑意吟吟的脸。不管别人先怎么想，反正他是受不了了，微微一皱眉，就低下头去不看了。
梅梁新只是在他身上瞥过一眼，也没做声，也不往他这边走。那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有什么话要讲还不快点？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到处乱晃！”
她真的要被恶心死了，好不容易把这个人拦下来，不让他介入学校工作系统，结果这人死皮赖脸，说什么也要来。她持反对意见，上面不想听他们俩个争来争去，索性就把这个混蛋批到她这边，说什么既然不放心，不如亲自看着。
第二天，这个蠢货就跑过来要求去学校看看，还振振有词的说：“幸子小姐，我不会干扰你的工作，也不会夺走你的权力，我只是辅助你而已。幸子小姐对于中国文化应该没有那么了解吧？推进学习工作，还是需要一个本地人帮助的。”
她简直想一枪打死这个人！
梅梁新埋怨的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急什么？工作可不是这个态度……”看幸子要暴起，连忙话风一转：“欸……别生气，你要是着急，我不说了也可以。”
听听，多么冠冕堂皇！显得她多么欺人太甚！！
幸子气笑了，也不惯着他，咬牙切齿道：“那你就别说了，显摆什么官威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梅梁新一摊手，“幸子小姐你这么努力的让我现在才来到这里，我总要了解一下，才能好好的接受工作呀。”
幸子：“……”
无耻！卑劣！
梅梁新眼珠子转了一圈，在屋里所有人的身上扫过一遍，一指蒋柏宸：“要不，请这位先生同我说说，学生的情况呢？”
“ばか野郎（混蛋）！”幸子眼睛一瞪，骂了一句才反应过来对方听不懂，换回中文说：“你要问这个问题，来找他们做什么？！你应该直接问我！或者校长！”
梅梁新眨了眨眼，轻轻道：“小姐，你凭什么觉得，他们会上报真实情况给你？”
“你又凭什么觉得他们会跟你说实话？！”幸子真要被气死了，一瞥他腰间的手枪，“难道又准备用你那个愚蠢的武器政策？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威逼利诱能逼出真相！”
梅梁新侧身挡了下，微笑着看她，眼里却含着警告的意味：“我只听我想听的，至于怎么才能听到，那不在我要管的范围。”
幸子冷了脸，望着他：“梅先生，我可没说你可以在这里胡闹！”
她就说这种疯子不应该来这里。
梅梁新却不听他的，只好整以暇的看向蒋柏宸，等着他开口。幸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掐进了手心，这家伙哪里是来问工作的！分明是在宣告他会成为新的掌权人，来扬武扬威的！
蒋柏宸拧着眉，直直的看着梅梁新，生硬道：“这才刚开了学，学生的情况哪里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啊……那去年……”
“你要问去年的，我给的回答和你从校长那里问的不会有很大的差别。”蒋柏宸皱眉，“我们的学生没有任何出格行为，他们都是很好的青年。”
梅梁新却是一脸诧异，转向幸子：“听听，他说没有任何出格行为，那么去年那场暴乱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么？”
“怎么……”
梅梁新打断她的话，笑眯眯道：“看来学校的安全工作不行，这位先生可是说这里的学生都是很好的青年，那要好好的保护才对。幸子小姐，这就是你说的你自己做的很好吗？”
幸子真是越看他越觉得厌恶，这样没骨气的东西，称尚存民族精神气的学生的行动是暴乱，真是不要脸。尽管她是日本的民众，可这群学生所展现的，却是让她永远也忘不了的。
她爱她的祖国，可不是现在这样极端的祖国。这样的法西斯主义国家……被大多数人抗拒着，最后的结局能好到哪里去呢？最可笑的是，她一边唾弃这样的罪恶行径，一边成为刽子手。
她想也许能悄悄留一点干净的地方呢，好抵消一点她的罪孽，以至于死后不会被人千万人辱骂。可是，她支撑出来的地方，被这个家伙打碎了，还要强行进入。
梅梁新看她这样的表情，眼里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看上去是询问的语气，实际上不容许改变：“我们多加一点规定吧？对学生，对教师，对学校。这里需要有一点规矩。”
“你想做什么？”幸子恨恨的看着他，梅梁新一笑，似乎是恭敬道：“等我再想想，小姐。”
沈序看他这个样子，心头猛地一跳，直觉没有什么好事发生。结果后面几天，课上会随时出现一个坐在后面记录教师和学生的举止言行。在办公室里，也会有人随时出现，片刻不停的看管着他们。
一时之间，整个学校的气氛都沉闷下来，恨不得压死人。
沈序以为这已经是最差的样子了，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月左右，两名学生被押了出来，询问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不得结果。梅梁新做出的决定，让他更是浑身发凉。
在学校最空旷的地方，那两个学生倒下了。
沈序怎么也没想到，他可以在这里杀人，还是随意动手，连一点先兆都没有。但是看幸子黑着脸在一旁站着，却不开口阻止，就明白大概他们所谓的上面，真的给了他这个权力。
学生们惶惶不可终日，上课都是缩在那里，时不时瞥一眼后面坐着的人，生怕出现一点原因，自己就再也不能回家了。
“……你近几天脸色不好。”燕痕也在学校，知道最近发生的各种事情，瞧见沈序，还是心下一揪。沈序一愣，抬手揉揉自己的脸颊：“啊？有么？我都没注意……”
燕痕眼里的水波没有那样平静，漾开了担忧的神色：“你……真的没事吗？”
无论是因为学校的氛围，还是梅梁新对沈家做的事，对沈序的影响都很大。他只要一想到有关梅梁新的事情，就生出一股不舒服的心绪，散也散不掉。
“说没事的话，你应该也不会信我的，对吧？”沈序疲惫的笑笑，“嗯……我有点累。”
燕痕眉眼一低，轻轻说：“这会儿没事，要出去散散么？别闷在这里……我的事，今天上午也做完了。”想了想，继续说：“春天快到了，北平会好看些。”
“好吧。”沈序望了望天，“随便走走……欸，要不去谢春楼那边看看呢？你不在那边，我都好久没去了。”
燕痕一怔，他也没想过要再去那边，自从班主上次来找他，后面他们就断了所有的联系，一面都没见过。想了想，燕痕还是点了头：“那就去那里。”
刚好那边人也比别处多，显得到没那么冷清。沈序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发闷，可能是这几天被梅梁新那番动作惹的吧……
他是这么想的，却不料，还没到谢春楼门口，就听到一阵喧哗，几声怒斥尤为明显。沈序望过去，却被人群给挡住了。路口也被堵住，根本走不过去。
沈序打算绕路走，人群里突然传出来几声尖叫，然后开始快速向四周散开，脸上带着慌张的神色。沈序躲不及，被狠狠撞了下，以为自己要摔了，后背被人拦了下，跌进身后人的怀里。
“谢谢……”沈序仓促的回过头去看，发现是燕痕，这人拉着他不松手，轻轻道：“我们先去别处，这里人太多了。”
“好。”
才找到个人少的地方，一抬头，不远处的谢春楼冒出青烟，往天上翻涌。门前的人都散干净了，能直接看到门口的状况。一个少年仰躺在血泊中，胸口刀伤狰狞，怀里却紧紧护着个婴儿。婴儿的襁褓被血浸透半边，哭声像被掐住喉咙的幼猫，一声比一声细弱，几乎要被火焰的噼啪声吞没。路人匆匆掠过，甚至刻意避开目光。
造成这个局面的人，却早就晃走了。
后面火势越烧越大，谢春楼都有要倾倒的感觉，轻轻的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带着火星的木板往下掉，毕毕剥剥的响。被风一吹，火星子四处乱飘，还带出了一股热浪。
沈序看那小孩依旧躺在原地，没人抱起他，哭声还越来越小，拧着眉对燕痕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把那个孩子抱过来。”
燕痕张了张嘴，指尖无意识揪住袖口——他想说“我去”，可沈序的背影已经挡在他前面。他只好咽下话，闷闷应了声：“……嗯。”
现在的温度还不算太高，那个婴儿只裹着那一块破布，还被血粘湿了，身上都是凉的。沈序托住婴儿的后颈，小心避开血污处。婴儿的哭声突然停了，湿漉漉的眼睛茫然望着他，随后像终于认出这是活人的温度，又委屈地抽噎起来。
“你的衣服被弄脏了。”燕痕望着这个瘦弱的孩子，伸出手说，“我来抱他。”
沈序微微侧身，躲开了他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傻了？我一个人抱，就是单我一个被血弄脏，换给你，不是又多了一个么？”
燕痕微微一顿，望着那小孩，犹豫着给他拢了拢散乱的包被，轻轻问：“你抱他过来，准备怎么做？”
那么些人一眼不看这个小孩，除了忙于救火，还有就是抱了他，是带回家养着，还是另找个地方又丢了？但是最后都是一个结果，这小孩会出现在新的街头。
那小孩被沈序抱着哄，没那么冷了，渐渐的停下哭声，水汪汪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就那样直愣愣的望着沈序。沈序也在想怎么做呢，这小孩突然一挥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细细软软的喊了一声。
“……我带他回家。”沈序看了眼燕痕，“我养得起他，不会丢了他的。”
小孩也听不懂沈序的话，只安安静静的抓着沈序的手指，不哭不闹的时候，倒是乖巧得可怜。沈序莫名地就喜欢上这个小孩了，对着燕痕说：“好像不能随便晃晃了……得送他回去，然后换身衣服。”
燕痕点点头，打算回学校去，却被沈序拉住了衣摆：“你不陪我一道回去么？”
“我……”
沈序瞧着他的眉眼，轻声问：“不是你说的出来散散吗？半道儿走了算什么？”
“好……好的。”燕痕局促的低下头，“嗯……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我的气。”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都有点委屈的意味了，不明白的还以为是沈序欺负了他似的。
“我不会生你的气的，燕痕。”
你要明白，你很重要。
燕痕一愣，随后就被沈序拉着离开了这里，懵懵的跟着他往沈家去。
谢春楼。
火是灭了，但是楼也烧了大半，修补不回来了。一行人望着这座木楼，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掌柜的扔了手上的木桶，一瞥地上那少年还在，心头的火找到了发泄的处，他一脚踹在少年的尸身上，骂道：“晦气东西！早该扔到乱葬岗去！”
要不是因为他！随便要钱，冲撞了人，怎么会引起冲突！还有那个死小孩子！
一旁的伙计拉住了他，小声劝道：“掌柜的，人都死了，别打了，小心真招了晦气呢！”
掌柜的恨恨的停下，平静了会儿，说：“把这东西抬走，随便找个地丢了……他旁边那个小孩呢？”
“刚刚瞧见一位先生给抱走了。”旁边蹲着个小孩，一指沈序离开的方向，“他往那里走了。”
掌柜的也就是随口问问，要是那小孩还在，他才是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呢！被人捡走了也好，省的又给他找了麻烦事来！
“还愣着呢！抬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