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坐进了汽车副驾，宸夙按着他指的方向一路往南开，最后停到了一滩乌烟瘴气的沼泽边上。

“入口就在这，几位稍等。”

三人跟着大爷下车，见大爷扯下裤腰带上别着的一个小布袋，像上次桑小北开大花寨的穿梭门一样，在一簇高草丛下摆了个石头阵，倒上粉末。

等候的空当，宸夙手伸进外套，暗暗看了眼江冉冉，又很快收回目光。

片刻，他稍低着头迟疑地走到江冉冉面前，从兜里摸出了只银镯。

“你……”

“把这个戴上吧。”

他抬眼却未抬头，只觉得耳根突然一热，说话声比平时多了些微微嗫嚅。

这说不上的感觉似曾相识，可他并不记得，他曾经还给谁送过东西。

江冉冉却是出奇爽快。

许是打心底里觉得宸夙非正常人，没必要把正常人那套行为逻辑往他身上套，而且像宸夙这种模范等级的正经人，他做什么一定有他的道理——

所以她毫不犹豫接过镯子就戴起来，只随口问了句“这干吗的”。

“传信的。”宸夙说着撩起袖口，露出自己右腕上戴的一模一样的银镯，“这镯子是一对，万一你再遇到什么危险的话，我能第一时间知道。”

“这么神，哪弄来的？”

“一个朋友送的。”

这是他出发前一天晚上，专门回冥界酒铺找庄阿吉要的——老家伙除了会做菜懂酿酒，还酷爱收藏古物。

前日从家出发那天，他就想把镯子给江冉冉，分明就一两句话的事，而且是事关防身保命的正事，很严肃，他思来想去这能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可他就是犹豫。

莫名其妙地犹豫，从家犹豫到泷湾机场，从泷湾机场犹豫到湘山机场，又从湘山机场犹豫到县南旅馆。

看这一路按部就班没什么差错，他也就侥幸了些。可直到昨晚——

道阻险恶。

不是所有事都是他能预料的。

他或许能改变结果，转危为安，但前提是他必须及时知道发生了什么。

“宸哥，你这可就偏心了。”

桑小北一脸可怜巴巴的委屈相，凑到宸夙旁边，“我昨晚可是差点命丧火场，我要再遇到危险咋办？”

“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是不是说过，说我不懂怜香惜玉？”宸夙嘴角一扯，带着危险的笑意看向桑小北，“那我请问呢，你是香，还是玉啊？”

这极具攻击性的笑意瘆得桑小北心里发毛，他赶紧闭上嘴悻悻退开。

倏尔，时空裂隙穿梭门开启，湿漉漉凉飕飕的水汽瞬间从门里扑面裹来。

江冉冉眼睛一亮，顿时像山顶洞人看见云宫般惊得“哇噻”了声，“这……这，这也太神了吧！这就是时空裂隙呀，跟电视剧里的穿越一样！”

于她而言，这太幻觉了，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漫游奇境记。

“三位跟我来。”

大爷朝后招呼一声，打头走进去。

来到这，江冉冉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深山老林，十面埋伏。跟这地方比起来，九曲山算个毛线！

这野深山就像原始森林，古树扭曲变形盘根错节，叉出来的枝条似九阴白骨爪；冷冽空气里掺杂着泥土气息和腐叶的味道，叫人不自觉打寒颤。

地上积满厚厚的落叶苔藓，踩上去软滑滑的，有种下一脚就会陷下去的感觉；远方似有清泠流水声，但在这噤若寒蝉的幽森寂静里，竟尤为突兀诡异。

阴暗，幽凉，诡谲……日光被隔绝在外，仿佛四面八方都暗藏妖魔。

“我们丹族人的部落就在这，一共十二个寨子，”大爷娴熟地在前开路，介绍道，“所有寨子是连成一串的，离远了看，像山腰盘了条龙。所以我们自己人啊，都管这叫盘龙十二寨。”

时空裂隙住的里大多是妖，没想到这里，竟是个人类的少数民族部落。

大爷说，他们丹族世世代代在这生活了近千年，靠山吃山自给自足。若非偶尔物资缺乏，平日鲜少与外面往来。

看这位大爷的左衽长卦穿着也能知道，这丹族十二寨生活方式传统，保留旧俗。那位十二寨寨主，便是他们丹族的族长，被他们称作“丹王”。

“喏，马上到。”

大爷往前一指，三人顺着看去，望见了掩埋在茂密枝叶里的古寨屋角。

“这是十二寨里最大的一个寨子，我们丹王和少主就住在这儿。”

寨子依山傍湖，清一色的木吊脚楼高低错落，零零星星爬满半山腰。

家家户户配置相仿，屋外横搭一根竹杆子晾渔网，房檐竖挂咸鱼干辣椒玉米棒，东头禽舍猪羊圈，西头菜畦萝卜坑，门口再晾上几筐芝麻大豆花生米。

寨门倒颇有原始部落的感觉，左右两根木立杆，杆头挂着颇有威慑性野兽头骨，杆上系着五彩幡条。

“这三位是寨主请来的贵客。”

大爷跟寨门口两名脸上涂彩手持弯刀的侍卫说了声，侍卫随即撤到两边。

迎着一路丹族男女老少好奇的目光，三人被带到了寨中央广场。

广场四周围着十二根立杆，杆上彩幡飘扬，也挂着野兽头骨和兽皮。如大爷所说，这里已经摆好了筵席，正前方中间一个主位，两侧是两列宾客席。

酒肉菜满桌，烤涮煎炒闷炸卤炖俱全，馋得江冉冉和桑小北想流口水。

“欢迎三位贵客光临我丹寨！”

正中间主席位上，身披黑氅的老丹王起身笑面迎来，朝三人行了抚胸礼。

“我叫卫珍，是现任丹王，也是我们盘龙十二寨的寨主。”老丹王说着，忽然叹口气，“说来惭愧，派去镇上的那些个小贼有眼不识泰山，给大人您添了麻烦，失礼，失礼。”

宸夙刚想问老丹王怎会认识他，可还没开口，却见老丹王“啪啪”拍两下手，四周登时轰然闹腾起来——

锣鼓咚咚锵锵，鞭炮劈里啪啦，人声沸沸扬扬，寨民熙熙攘攘。

小寨子热闹得天翻地覆。

紧接着，宸夙三人被一大群敲锣打鼓唱歌跳舞的寨民团团围住，又叫一大蜂窝人推推搡搡着推到宾客席前坐下，现场顷刻乱作乌泱泱一团。

“开——宴——！”

不知哪位突然高喊一声，混乱的人群立刻恢复秩序散开到广场两旁，随着一声号角响起，寨民们几人成群，手牵手开始跳起了欢快喜悦的民族舞。

宸夙三人坐在宾客席首位，其余位置都是寨子里颇有威望的人。而三人此刻才知，带他们进来那老大爷，原来正是这丹族掌管祭事的大巫。

筵席开，宾客满座，推杯换盏，寒暄问候，共进佳肴。

“大人来，我先敬您一杯！”丹王说着朝宸夙举起酒杯，笑问，“不知大人带两位朋友来我山寨，所为何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宸夙心说。

“诶，他们为啥都喊你大人呀，”江冉冉突然凑上来，悄声问他，“你不会是他们领导吧？”

宸夙愣住。

他差点忘了，江冉冉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挠了下鼻尖，眼下只能心里暗暗祈祷，这帮人叫他大人就算了，可千万别带上前面那两个字。

心虚——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回去再说。”

宸夙给江冉冉撂了句，随后转向丹王，一口饮尽玉盏中的酒道，“我在找一样叫混沌石的东西，最近才听说在这寨中。请问丹王，寨中可有此物？”

有那么一瞬，他注意到，丹王眼神快速左右扫了扫——紧张的模样。

“……哦，哦哦，混沌石啊。”丹王笑得有些僵，心不在焉抿了口酒，“有有有，就在寨子后面那个……”

说着，他抬手遥指身后：

“在那古祠堂里，一直当成宝贝供着，派了人在那看守。说真的大人，那东西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我们寨的掌上明珠，乡亲们早把它当宝啦！”

丹王一番话说得是恳恳切切，恋恋难舍，不知道的还以为混沌石是他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娃儿。

“我知道，混沌石是贵寨珍宝。”

宸夙礼貌回笑，道，“但您应该知道，那是上古遗落人间的神物，力量强大，于人间而言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所以不止是我，神界也一直在找它。”

丹王客套地维持着僵笑，诚诚恳恳边点头边“嗯嗯嗯”答应着。

宸夙自然看得出，这人表面迎合，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本以为这人不好说服，还得多抻会儿，谁知丹王突然嘿嘿一笑说，“既然大人要找，我自然不便推辞，不如宴后就请三位贵客随我移步寨后祠堂？”

此话一出，边上江冉冉和桑小北立马答应下来，唯恐人家突然改主意般，然后双双看向宸夙，等他正式下旨。

宸夙面色微凝，似乎对丹王这番违心的作为有所顾虑，但终究没说什么。

——默认。

宴后，日隐月浮，暮色傍山。

丹王叫上两名随行侍卫，带宸夙三人走进了通往寨后山腰古祠堂的狭道。林中诡秘，地形像奇门遁甲般变幻多端，每走一步都是一个陌生环境，全然无法与上一步所见衔接在一起。

“卫寨主，”宸夙问，“我听朋友说，混沌石前段日子有异动？”

丹王脸色一囧，唯唯诺诺嗯了声，“就……一点点小动静，不成气候。”

“混沌石藏在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其他人来找过吗？”宸夙又问。

“……没，没有。”

丹王哼哼唧唧的，言辞闪烁，“这除了大人您……谁还有这本事找到这儿啊，再说了这东西劲这么大，要真……真有人来偷，那不是找死嘛。”

“那您派去镇上那些细作，害人用的那块黑石头又是什么？”

“那，那是……”

宸夙突如其来三连问让丹王有点招架不住，老人家嗯嗯嘤嘤了半天，最后硬着头皮把大巫甩了出来，说是大巫用巫术弄出来的灵石，能吸人精气。

“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先赶路，那些事回去我再跟您解释。”见宸夙还要开口，丹王赶紧抢先移开话题。

山路崎岖莫测，前一秒还在外界，又走两步后再一抬头，一行人已然进入了不见天日的山岩穴道里。

穴道狭窄，挤得人心慌，又像蛇洞般四通八达拐弯抹角，稍不留神一眼看差就会跟所有人走散，循着声音也找不到别人在哪，只会越转越迷。

“诶，宸夙。”

江冉冉觉得困倦，脚步有点颠晃凌乱，连声音都变得软绵绵的，“走了这么久，你怎么一点都不累啊？”

“对啊宸哥，”桑小北也打了个哈欠，“这里真闷，进来就晕乎乎的。”

宸夙跟着丹王和侍卫，江冉冉和桑小北就一路缀在宸夙后面，眼见宸夙走得越来越快绕得越来越迷，两人却像吃了软骨散似的乏力，快跟不上了。

良久，却不见前面回应。

“宸夙？”

“宸哥？”

喊声四处碰壁，昏暗的穴道里盘桓着两人空荡荡的回音。

只有回音，听不见其他任何——连一行人的脚步声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似乎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人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停下脚步。

停下这一刹，眼前丹王、两名侍卫和宸夙的幻影便也统统消失了。

没了侍卫的火把，穴道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人赶紧拿出手机打开照明，却骇然发现周围上下都是坚实的岩壁，他们被堵在了一处狭小空间里。

江冉冉：“路呢？”

桑小北：“出口呢？”

完全的密闭空间，犄角旮旯全部堵死，找不到一丝缝隙与外界相连。

两人就这么被封死在了这里。

终是中了那帮人的诡计。

本就是时空裂隙里，这深山穴道更没有信号，半个电话都打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