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碎花窗帘,在镇诊所输液室白墙上投出浅灰色碎影。
靠窗卧榻上,江冉冉缓缓睁开眼。
见状,陪在床边的桑小北噌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输液室门口,扒拉着门框朝外面接诊室里轻声喊:
“宸哥!”
“冉姐姐醒啦!”
接诊室里此刻围了许多人,嘁嘁喳喳小声交谈,包括镇长、大夫和那个开枪的猎户。宸夙正跟那位姓吕的老镇长说着什么,听见桑小北喊他,立刻脱开人群往输液室这边走来。
江冉冉刚醒,意识模糊,惺忪里见一道黑色影子闪进来,也不知是人还是东西,迷迷糊糊就叫了声“宸夙”。
“我来了。”
随即,她听到一个温水般熟悉,却又清淡得有些疏离的声音。
真的是他。
意识慢慢复苏,目光逐渐聚焦,腰侧中枪伤口未消的余痛也就跟着清晰起来。她虚乏地微蹙着眉,额头细汗还未退尽,苍白的脸颊也尚未恢复血色。
“这是哪啊?”
陌生的房间环境映入眼,她睫毛微翕着望向床边的宸夙,喃喃问。
“这是镇上的诊所。”
宸夙坐在床边凳子上,轻声道,“你的伤口已经请大夫处理过了,别担心。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冉冉感受片刻,缓缓摇头。
“没事就行。”
宸夙松口气,道,“这镇子一向不太欢迎外人,那个猎户刚才说,他女儿之前被外来人拐走过,所以看见我们三个生人,才一时冲动开了枪。”
片刻,他又补充说:
“不过你放心,镇长已经找我协商过了,我帮他们解决妖灾的事,他们也会尽可能给我们提供帮助。”
也对,妖灾才是镇上的头等大事。不过想想也知道,要不是宸夙这身捉妖本领对了镇民们想除妖的口,他们三个今天命丧枪下,镇长也不会多管一点。
江冉冉哦了声,似乎对宸夙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有点不太习惯。
毕竟曾经,她跟宸夙可是互相爱答不理,双向厌弃。
“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江冉冉摇摇头。
“那,吃点东西?”宸夙又问。
她还是摇头。
“……哦,好。”
宸夙木讷了一瞬,只得站起来道,“那你在这好好休息,我跟镇长还有事情没谈完,先出去了……有什么事记得让桑小北叫我,我就在外面。”
她点点头,轻嗯了声,把被子掩过半张脸继续休息了。
想查清这镇上的妖灾可是件难事,毕竟出了事后烧的烧、投河的投河,镇民们把尾巴断得太干净,半点线索都没留,宸夙一时不知从何入手。
眼下,唯一知道的是那阵妖风并非雨露均沾,无差别祸害镇民,反倒是挑家捡户。所以为什么别家无事,偏偏是那几家子出了事死了人——
可镇长说,那几户人没有任何关系,除了都是人以外,没别的共同点。
“算了,你们先安顿一下吧,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接诊室里,吕镇长对宸夙说,“明天我带你看看那些烧掉的地方,说不定还留了点蛛丝马迹。”
宸夙点头,暂且只能这样了。
晚上,江冉冉离开诊所,吕镇长把三人安排在了镇上唯一一家招待所里——一幢只有六间客房的复式楼。毕竟这镇子平时不接待外人,只是个备用。
宸夙跟招待所老板多聊了几句,九点半才上二楼,走到江冉冉房间门前。
“江冉冉,换药了吗?”
他敲了敲门,站在门外朝里面问。
过了片刻,门里传出江冉冉带着哈欠的声音:
“换过了。”
楼梯口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搪瓷灯坏了,走廊里昏昏暗暗。宸夙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开门进了屋。
·
深夜,万籁俱寂。
似乎过去许久,屋外走廊上隐约传来一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宸夙警觉睁开眼,正要出门查看,谁知手刚放到门把上还没拉开门,就听见对面屋里突然“啊”一声大叫——
是桑小北的声音。
桑小北这么扯嗓一喊,动静闹大,场面霎时间彻底乱开,哗啦啦的碎物声和吭哧哧的肉搏声接踵而来,瓶摔罐碎桌翻椅倒、棍砸棒打拳踢脚踹……
“奶奶的,小子给我老实点儿!”
“不是,你们谁啊?”
“宸哥!救命啊宸哥!”
喊声刚起,宸夙已然破门而入,见桑小北房间里已然上下乱作一团,桌子翻着椅子躺着,屋里所有抽屉罐子包括桑小北的背包全被翻了个空,杂七杂八小东小西的零零碎碎撒了一地。
仿佛刚被一窝土匪烧杀砸抢扫荡过一般,乱七八糟满屋狼藉。
床边,桑小北被两个持棍壮汉硬按在地上,其中一个正拿着块黑石头举在桑小北头顶,却见几缕灰色气息从桑小北身上被强行吸出,吸进那块石头。
随着被吸走的灰色气息越来越多,桑小北露在外面的皮肤里,开始若隐若现渗出黑色条纹。
“你去拦住他!”
见宸夙破门进来,拿石头的壮汉朝身旁同伙甩了个眼色,随即竟又扭头,冲窗外扯着嗓门大喊了声:
“闹大了!”
“叫楼下伙计们动手,赶紧的!”
壮汉抡起棍子朝宸夙砸来,宸夙扼住壮汉手腕硬旋过半周,一压一顶,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这壮汉撂倒在地;后面拿石头那个见宸夙不好对付,立马撂下桑小北,转头抄起棍子“呼啦”一使狠劲把玻璃窗杂个稀碎,在一片炸开的玻璃碎渣里闷头跳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急促脚步声,招待所老板和江冉冉听见动静,围了过来。
“江冉冉,你跟桑小北留在这别动。”宸夙穿上外套略带仓促说,“老板,麻烦你去告诉镇长,说妖灾的事已经可以解决了,让他多带点人过来。”
话音刚落,他一个闪身跃上窗框,翻出窗户追那逃跑的壮汉去了。
见事情意外闹大,那帮歹徒干脆破罐子破摔,明目张胆闹起来,外面顿时嘈杂喧天,砸车、砸玻璃、砸墙……
混乱里,几个悍匪举着火把冲上二楼,堵住了楼梯这个唯一的出口。
“放火烧了他们两个!”
突然,不知谁在外面喊了声。
江冉冉和桑小北还躲在屋里,却见两截烧得正旺的火把突然从窗框外被投进屋里来,两人还没来及反应,眼前已轰然掀起一面炽烈的燎燎火墙。
江冉冉“啊”一声长长惊叫,登时害怕地退缩到了墙根。
“冉姐姐,冉姐姐!”
桑小北摇了摇江冉冉,大声道,“现在火势还不大,我们可以跳窗逃出去。我是遁地妖,肯定不会摔着姐姐。”
转瞬,火势扬起,浓烟滚滚冒出,已有将两人包围之势。等不及惊魂未定的江冉冉回应,桑小北扶起她踉跄着走到窗边,探出头扫了眼下面情况——
还好,这间招待所房子建得矮,二楼离地面不高,窗户下面刚好还有根粗管道,能临时垫脚。
“看见这管子没姐?”
桑小北揩去窗框上粘的碎玻璃渣,指着管道说,“你扶着窗框出去,先踩在这个管道上,来,把手给我。”
吹到窗外清凉的自然风,江冉冉似是有了点希望,倒没刚才那样怕了。
她快速深呼吸两口压压惊,伸出右手让桑小北抓着她胳膊,左手扶着窗框,抬腿一踩一跨便翻出了窗外。
“我站稳了,你快出来。”
江冉冉踩着管道扶着墙,平衡下来后,抬头朝还在屋里的桑小北道。
桑小北扶好窗框,沿着江冉冉的轨迹,抬腿踩上了窗台。
“别让他俩跑了!”
倏然,一根火把在江冉冉身侧凌空划过一道弧线,冲翻窗的桑小北砸去。
她吓得瞪大眼张开嘴,可还没来及喊出声,哗一片大火便吞没了她的视线,滚烫的气浪裹挟着玻璃碎渣豁然冲出窗框,将她从管道上撞落下去——
短暂恍惚里,她依稀听见脚步声、殴斗声、砸打声、争吵声、喷水声……
无数个声音乱作一团。
“江冉冉?”
“江冉冉?”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唤她。朦胧的意识仿佛被这声音从地狱拉回到人间,她怯怯睁开了眼。
“你怎么样,有事吗?”
竟是宸夙。
这死人脸居然接住了她,没让她四仰八叉摔个狗啃泥,把骨头摔散架。
真好,命大没死。
江冉冉躺在宸夙臂弯里吁吁喘气,心里念叨着,这么躺着还挺舒服,趁机多趟个十几二十秒,躺够了再起来。
蓦地,她瞳孔一缩,鲤鱼打挺似的乍一下子从宸夙怀里翻身站起:
“小北,小北还在楼上!”
闻言,宸夙脸色顿时肃紧,立刻抬头往二楼看去。
黑烟滚滚,火焰从破碎窗框里扑扑窜出,火光在外墙上跳跃,映红了漆黑夜空。房间里,火舌劈里啪啦舔舐着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浓烟味。
这时,两队镇民举着手电冲了过来,迅速将刚才往楼上扔火把的几个贼人按下;吕镇长领着大夫急急忙忙追来,楼上也开始有了哗哗泼水灭火声。
“小北!”
江冉冉急得直跳脚,朝楼上大喊,“你怎么样了?你能听见吗?”
“我上去找他。”
宸夙把外套披到穿着睡衣的江冉冉身上,又对吕镇长说,“镇长,江冉冉先交给你,我上楼救我那个朋友。”
吕镇长连忙仓促点头,赶紧喊来大夫给江冉冉大致检查了遍。
两分钟后,二楼窜出的火光和热浪渐退,浓烟散去,大火终于被扑灭。
倏尔,小路远处一片喧闹,江冉冉闻声回头,见路那头一片明晃晃的手电光里,走出两个黑漆漆的人影。两人往这边越走越近,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宸夙!小北!”
见两人安好,江冉冉激动喊了声,喜悦地笑着朝两人跑过去。
扯到快崩断的心弦忽然松下来,江冉冉实在难以收敛情绪,竟像只小野猫似的,敞开怀抱猛扑到了两人身上。
宸夙还好,一只胳膊接住了江冉冉的扑招;桑小北就有点力不从心了,还没从刚才差点被浓烟呛死的窒息里缓过神,身子骨松软得像棉絮,一个没招架住,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贼人萧清,后半夜很安静。宸夙和吕镇长连夜摸清了那帮歹徒的底,江冉冉和桑小北也睡了几个小时安稳觉。
·
清早。
随着真相大白,歹徒头目——镇上一个姓刘的烟酒商被推上了处决台。
原来前日晚,宸夙三人刚落脚县南那家旅馆,就被潜伏在暗处的贼人奸细偷听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姓刘的说,宸夙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个藏在深山里的丹族部落古寨,而他包括那些烧杀砸打阻止他们的歹徒,其实都是那古寨安插在这镇上的细作。
可往南边望,平原荒芜莽莽望不见头,分明连座山头都没有。
“在时空裂缝里,你当然看不见。”处决台上,姓刘的愤愤叫嚷道,“寨主大人说了,所有想去那的人必须死,谁都别想觑觎那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吕镇长瞪着姓刘的斥问。
姓刘的不肯交代,但在场的宸夙一行人都知道,是混沌石。
平日里,镇上人跟外面人做生意都是在北边镇口做,无事不会往镇南去。看来之前死的那几户人,都是动了往镇南走走的心思,才被这些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细作给暗害了。
“同志们让一下!”
后方,突然传来一个老头儿苍苍的声音,人群纷纷回头,见一个穿着异样的大爷正往这边走来。围成圈的镇民让出一条细道,大爷挤进来,径直走向宸夙,忽地竟握起了他两手:
“大人您来了怎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们寨主已经设宴等候,您快带上朋友随我进山。这帮贼小子不懂事给您添了乱,寨主还等着向您赔罪呢!”
宸夙:“……???”
他很快下意识将手抽回,心里暗问这老头谁?哪来的?怎么会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