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老宸！”
听见开门声，乔治从房间探出头，“那个，江小姐托我给你捎句话，说她这周末有个什么……青设赛要参加，找混沌石的事挪到下周再说吧。”
“行，随她吧。”
宸夙脱着外套走进书房。
正值清早，柳河街小巷服装店。
微风拂动房檐上伸来的树梢，地上的梧桐树叶碎影摇摇晃晃。刚破晓还没亮透的天空像掺了水的淡墨，把方圆十里老街旧巷笼罩在灰蒙的黎明下。
“学长，我改好了，你来看看！”
江冉冉放下笔，拿起那张在肖昱指导下已经被她修改过无数次的设计稿，小跑到肖昱跟前请求指点。
肖昱接过设计稿，大致扫了眼。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释口气，指了下画稿上的服装左腰位置说，“这里的视觉重心可以再往左微调一下，一点点就行，然后就可以定稿了。”
“好，谢谢学长！”
一听终于能定稿了，为这事磨了三天三夜的江冉冉心花怒放，小跳着蹦跶回了座位去修改最后一笔。
决定参加今年青设赛是她一个激灵临时起意，想着青设赛淘汰者的名号总比学院赛淘汰者的名号高一个档次，于是抱着做咸鱼也要做金池子里腌出的咸鱼的心思，思量再三后心一横，卡着线上报名时间截止线报了名。
唉，自作孽不可活——这三天里她也不是没有为自己一腔热血后悔过。
适时，肖昱出门接了个电话。
一分钟后，他步履匆匆走回店里，江冉冉刚想拿改好的设计稿给他看最后一遍，却见肖昱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迅速穿起来，看样子要出门。
“冉冉，”肖昱低头系着扣子，“我有点急事出去一趟，大概中午回来，你在这看下店，我回来给你捎饭。”
“……哦哦，好。”江冉冉看着仓促打理穿着的肖昱，懵懵答应了声。
“还有，记得注意安全，有什么事一定打我电话。”肖昱最后交代了句，背上随身的黑色背包出门离开了。
店门外是汽车开远的声音。
算了，不麻烦人家了，稿子就这么定下吧。下一步就是赶紧把服装成品弄出来，熬两天大夜疯狂赶工，把样品寄给主办方，剩下的就看模特了。
“吱呀——”
过了会儿，玻璃店门被推开，一个男人两手揣兜走了进来。
这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身量挺高，一头棕发梳成三七侧背，浓墨眉深眼窝，右耳垂坠着个银闪闪的耳钉，相貌倒是漂亮，一张脸光白俊秀，但眉目间总透着股玩世不恭的贵公子气——
一副叼着枝玫瑰勾勾手指，就能引来万千迷妹拜其膝下的样子。
“嗒，嗒，嗒，……”
黑色高帮马丁靴底与木质地板撞响。男人悠哉悠哉往江冉冉这边慢步走来，目光闲散地上下左右环顾了圈，颇觉新鲜地打量着店里的一切。
“您好先生！”
江冉冉客服属性一秒附身，立马站起来接待，“欢迎光临小店，请问您是要定制服装还是要买布料？”
男人停下脚步，睨了眼江冉冉。
蓦地，他头转正目光定住，视线停在江冉冉身上许久没有挪开，与此同时一步步朝她走近，表情和眼神都透出幽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疑惑、阴险、惊诧、难以置信……
无数情绪在他眼里杂糅。
江冉冉瞳孔缩紧，瞬时被盯得胆战心惊，猜测这男的怕不是个十恶不赦的流氓，要对自己动手，两腿颤颤巍巍往后退步，赶紧暗暗摸索手机想报警。
她分明没见过也不认识这个人，可这男的看起来，似乎对她一见如故。
“哦哦，吓到你了是吧。”
男人突然回过神似的表情一松，笑了笑恢复正常，收回目光清清嗓道，“真对不起小姐，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我一时恍惚了。抱歉，冒犯。”
江冉冉总算咽下了吊到嗓子眼的心脏，余悸未消地喘了几口气。
“对了，店主呢？”
男人环顾一圈，问道。
“嗯……真不好意思先生，我老板临时有点事，”江冉冉赔笑道，“我是这的员工兼老板助理，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一定包您满意。”
“肖昱不在啊。”男人嘀咕了句。
江冉冉微惊，眼一直，“先生您……认识肖老板？”
“当然认识了，”男人挑起眉梢笑了笑，“我是他表叔。”
江冉冉：“！”
“哦哦哦！”
“原来您……您就是——”
她赶紧四处找凳子，“您就是肖老板的表叔啊，洛尔先生是吧，他跟我提过您。幸会幸会，您快坐！”
说着她捞来把椅子搬到男人身后。
“是么！他真提过我啊？”洛尔明显感到意外，谢绝了江冉冉的椅子，顾自笑道，“看来我在我这表侄子心里还挺有分量。哦对了，姑娘你贵姓？”
“免贵，姓江，江冉冉。”江冉冉放下椅子，笑着朝洛尔鞠了个浅躬。
洛尔唇角勾起微笑，颇有绅士风度地回了个颔首礼，“江——冉——冉，真是个好名字！那不知姑娘见到我，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他的微笑古怪得让人有点不舒服，像在挑逗，又含着某种不明意味。
“……啊？”江冉冉有点懵。
见她这副愣着不知所以的样子，洛尔哈哈笑了笑，“好了不逗你了。诶，你这衣服画得不错，我能看看吗？”说着他指了下江冉冉桌上那张设计稿。
“哦，可以可以！”
江冉冉双手把稿纸递给了洛尔。
“那个……我有点口渴，能麻烦姑娘帮我倒杯水吗？”洛尔微笑着问。
“好，您稍等。”江冉冉应道。
·
人间正午，冥界却是早晨。
万丈天光撕裂血色苍穹迸发而出，光芒如无尽的流金长河倾天而下，忘川与十里彼岸花海皆被无垠光耀覆盖。
河底传出低沉而急促的暗潮涌动声，震颤着每一寸河床。
忽然，河中央卷起巨大漩涡，一道庞大黑影蓦地从漩涡中心破水而出，乍一声婴儿般的啼叫，九只蛇头飞搅着腾空而上，掀起忘川河十丈惊涛。长而巨大的蛇头直冲天穹仰起，九条蛇颈铺天盖地四散扭动，周遭山河为之倾塌。
一阵地动山摇后。
巨兽逐渐安静下来，下半身蜷伏在忘川河水面下，露出的九条蛇头朝河畔站着的一个人低俯下去。
“好久不见了，九婴。”
忘川河畔，宸夙抬手轻抚了抚最中间的那只蛇头说。
九婴是诞于混沌纪元的冥界上古妖兽，曾是创世魔神魇之主的坐骑，自魇之主神陨后便一直盘踞在忘川河底，直到两万多年前。宸夙成为掌管幽冥的死神，它认出宸夙所戴的往生戒指上有它旧主的气息，便认宸夙做了主人。
“今天把你请出来是想问你件事，关于混沌石。”宸夙道，“我碰到了点麻烦，需要借魔神魇之主的旧物混沌石一用，但不知道具体在哪，九婴，你能感知到它的力量吗？”
九婴承上古魇气而生，与蕴含上古魇气的混沌石同基同源。在这世上，唯有相同的力量之间才能互通互感，九婴或许知道混沌石的具体位置。
蛇头吐息带动九条蛇颈微微张合扭动，九婴发出一串嘤嘤嘤的啼叫。
“你是说，大荒坤位，横十纵三？”宸夙问。
九婴点了下头。
大荒坤位，就是说在如今人界的西南方，这点符合肖昱说的南湘。只是这横十纵三……
宸夙模糊印象里，“纵横”应是混沌纪元的记位法，而他生于后来的初鸿纪元，实在不知“横十纵三”是何解。
看来，回去又得麻烦一下长老了。
晨风柔煦得微醺。天光熹微，风穿过花海，在他身后荡开一层赤红的浪。
忘川浩荡，河灯千盏星星点点，明暗错落地浮在水面上，烛光贯连成一条金丝线，往远处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
“九婴。”
宸夙静默片刻，眸中晦暗，“我真的很想知道，二十年前，就在我现在这个位置，站在我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他低着头，看着如镜的忘川水面，看见了水里自己的倒影——
亦如二十年前。
等等，二十年前？！
他突然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倏地聚起，盯着自己的倒影看，持续地看，仔细地看，越看越觉得脑海里有一个什么东西的轮廓正在变得清晰。
二十年前，被人推搡着来到忘川河边时，他眼里也是这个视角。而当时，他似乎看到了身后那人半个轮廓。
此刻，和那时一模一样，几乎分毫不差的视野和角度，竟意外让他依稀记起当时自己看到的那个情景。
那个人站在他正后方，身体大部分跟他重叠，样貌已然无从知晓。但他当时似乎在朦胧中隐约看见，忘川水面倒影里，他右侧似乎多出了一只……
一只神翼！
那个人……竟是神界的神明？
这下，宸夙有了些头绪。
是否因为二十年前他孤身一人闯入神界带走一位神明，得罪了诸神，神界随后才派人来想要除掉他？
可若真如此，神族长老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之前问过长老当时发生了什么，长老却丝毫没提这些事。
是长老有意瞒他？还是另有隐情？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脑海——
根据他当时的状况，足见那人对他下了十足狠决的杀手。而长老作为执掌神界的神祇，他此刻甚至不敢笃定，害自己的那人不会是长老亲自派来的。
倏尔，九婴动了动蛇头，突然又对他婴儿般啼叫了几声。
宸夙似乎不太理解，迟疑地抬眸，“你说，在哪失去，就在哪找回来？”
听九婴这意思，是让他……
再沉一次忘川河底？
·
步行拐进西坊巷，已是晚八点。
头顶乌云蔽月，只有他身后巷口边立着的那个光杆司令路灯将熄未熄，给眼前石砖小道上添一抹昏亮。
刚才，他已经给长老传了信，连带着那个他看不懂的“横十纵三”——二十年前忘川河之事固然存疑，但眼下尚需长老的帮助，在找到混沌石之前，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并且他这一路上，都在琢磨妖兽九婴最后的那句话。
在忘川河里寻找记忆——他此前不是没有生出过这个念头，但基本一闪而过，而且当场就被他否决了。
毕竟有二十年前的前车之鉴，谁也没法保证，他若再次下到忘川河底，是能找回他失去的遗忘的那些东西，还是会重蹈覆辙，再次忘掉一切。
离家还有几十米远。
忽然，宸夙身体猛地一颤。
一股极强劲的寒意蓦地从他心脏里勃发，像泵一样一点一点传导进他浑身血脉。千年玄冰般的寒冷在他体内肆意流涌，无情吞噬着他身上的余温。
他一个趔趄歪倒，失衡踉跄到路边，身体贴着广告栏立杆滑下，蜷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
额头冒出冷汗。
眉毛和头发开始结出白霜。
嘴唇青紫，面色越发苍白如纸。
他双手紧抱住自己身体，试图用所剩无多的体温驱散这汹涌寒意——
无济于事。
寒霜开始在他身上蔓延覆盖。他呼吸急促艰难，每一次吸气都象是从冰窖里汲取至寒冷气，直刺进他心肺。
视线逐渐微弱，周围物体开始在他眼里模糊起来。他挣扎着喘息，但喉咙仿佛已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渐渐无力——僵硬——麻木——
死亡。
最后一丝昏昏沉沉的意识里，他感觉到自己残存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熄灭、成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