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方知晓终于做完了所有让他心累的事——签售会，搬家，正要享受私人的生活，突然接到远在老家的母亲的电话。

“儿子，搬家搬得还顺利吧，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吴兰最担心的就是方知晓的身体，他小时候吃了太多苦，说实在的，她到现在也没完全放心。

“没有，请人弄的。”他现在兴致不高，其实他并不喜欢出门，每次社交完，都需要适时充电。

“妈准备来看看你，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居家办公，什么时候都行。”他想了想，准备安排这件事，“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去接你。”

“不用，你在家等我就行。”

“妈。”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脆弱了一点，就算不能帮你拿行李，我也有车的好吗？”

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严重到不能考特定的驾驶证的地步，况且——他不喜欢被想得很弱，尤其是妈妈，她已经牺牲了很多。

对方陷入了一阵沉默。

然后他听到她说：“好啦，知道你厉害。”

她还说：“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也要找个伴了，也好……照顾彼此，你看现在事业也步入正轨了，年纪也到……”

“妈，提这事我可就挂了。”他打断她，突然感觉头脑一阵晕眩。

——应付这些事，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

“你这孩子……”

他真的掐断了电话，想想又觉得不妥，给她发了句：“记得跟我说什么时候来，我订票。”然后关掉了手机。

他陷入一阵迷茫当中，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吴兰的每一通电话，到最后都会落在一个话题上——他的感情问题。

吴兰总觉得他需要人照顾，或者说，当妈的心疼儿子，尤其是自己儿子的行动还不太方便的情况下。

可是他觉得自己不需要。

害怕被人照顾，也不需要神话中所谓的爱情。

反正在现实世界里又没有见过——呃，除了他兄弟？可是那是因为他和她从小就待在一起。

而且，爱情和幸福，不就是人类为了逃避苦难造出来的幻觉吗——

如果每一对都是因为足够爱而结婚，为什么在他生病致残又没治回来之后，亲爹就跟别的女人跑了？

如果只是凑合，又凭什么有人要和他凑合？他不爱的，也不爱他的人，因为条件的交换捆绑在一起，互相审视。

因为别的条件不如他，所以选择一个瘸子，只是为了虚假的不孤独感。

如果这就是婚姻的意义，那么也聊胜于无。

比起孤独，所谓的幸福更让人害怕。

方知晓想起高中的时候，因为这副皮囊生得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深邃的眼眶，高挺的眉骨，和山脊一样的鼻梁。也是有女孩追他的。

——而且还不少。

他脑子笨，数理化一点都学不进去，只能去当艺术生。艺术生费钱，吴兰这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农村出身小老太太要打三份工才能供得起所有的开销。

他暑假想去勤工俭学，吴兰不让，他偷偷跑出去找，确实被拒绝了。

店经理没有明说，但是他能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来——路都走不好，怎么给客人端盘子？

他很少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那次后悔了。

他的课桌里会有一些情书，他没有打开看过，他不敢碰喜欢这个字眼，或许是觉得自己没资格。

——先不要提身体了，他首先拿不出约会的钱。

他浑身上下时常一百块都不到，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穿了好多年，青春期长个子的小男孩，只有校裤是可以遮住那条正常的腿的脚踝的。

那些女孩也会当面给他情书，奶茶，他说他不想谈恋爱——找借口的感觉很好，因为不用把自尊心剖给别人看。

然而，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苦恼就高人一等，其实，那时候方知晓还是个很有同理心的小男孩，他知道那些女孩也会因为他的拒绝而烦恼，所以他从来不会像别的小帅哥一样在背地里谈论她们，也不会像校草那样在班里大声读自己收到的情书。

更不会当面扔掉她们的好意，他只会露出一个看似温暖的笑容，说：“谢谢，但是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然后一瘸一拐地走掉。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其中有个女孩说：“我只是觉得，在所有帅哥里，他应该是最好追的吧，毕竟……”

对于一向冷静的他来说，这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从那一刻开始，“少女的美好笑容总是百分之百纯真的”——这样的滤镜莫名地碎了。

他有点生气，但是他没有发泄出来，他害怕自己没有风度的样子会很狼狈。

——只是在本该认为真爱无敌的十七岁，认为所谓的真爱也不过如此。

外面天也差不多黑了，他索性拉上窗帘，从冰箱里翻出一罐啤酒，往嘴里胡乱灌了几口。

脑子晕晕的，但是感官舒服了下来。

他窝在沙发里，抱起自己一直凉凉的残肢，肌肉和神经依然都没有反应，他突然有点想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娇娇的女孩子，阳光到没有任何阴霾的样子——说不打动人是假的，可是他的心太麻木了，始终不肯信以为真，始终没有抓住这具体的感觉。

——就又醒了过来。

通讯录里，有一条未接来电。

他回拨过去，女孩柔和的声音传来：“方知晓，你再帮我个忙行吗？”

“怎么了？”

“昨天那个签名，我不是很懂，我小侄女说明信片上也要签，现在她感觉很可惜，今天你有空吗？我来找你。”冯清浅握着电话，语气有些迟疑，毕竟有求于人，正在想怎样措辞才不冒昧。

联系方式是昨天吃饭留的，稀里糊涂就留了，也没想过真派上什么用场。

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他想了想，也没推辞：“好。”

他说：“今天我朋友来家里吃乔迁饭，就是上次那一对，要不……你也来？顺便给你签了。”

他也没多想，只是感觉没什么力气再出门，顺嘴就邀请了一番。

那边停顿了两秒：“好。”

她临时打电话说今天的班要到两点，午饭是吃不上了，但是可以赶过来给他一个美好的祝愿。

昨天他在沙发上睡着了，腰有些疼，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

简单让朋友来家里吃顿饭倒是没什么，也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只是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很怪的感觉——就像是某种信念悄然崩塌了。

作为黎阶跟顾晚的爱情的旁观者，他曾经怀疑过，但了解了之后，也为黎阶承认了真爱的魅力。

很早以前，黎阶和他最难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过死亡。

——平时一直懦弱沉默的黎阶却比他先振作起来。

他说，他有一个忘不掉的人，他总有一天要像她一样强大。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人就是顾晚。

没见到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近距离观察他们，就会发现简直没有办法看下去。

这是一种不符合常理的感情——就好像彼此就是彼此的一个完整的世界，眼里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这和他所相信的东西不一样。

他依然不服气地觉得，这只是恰好碰上的少数人的真爱罢了。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们好？”

黎阶塞给他一个精致的小礼物，说是他们出去旅游的时候买的。

黎阶这种除了工作之外几乎要烂在家里的人会去旅游？

他哑然失笑。

他放他们进来，黎阶说：“三居室诶，你可以一天睡一个床。”

他随口调侃了一句：“等着你们吵架的时候来借住。”

谁知道，平时看上去冷冰冰的顾晚突然亲昵地把手搭在黎阶肩上，贴得很紧，看着他说：“我们才不会吵架。”

然后他就又从黎阶脸上看到那种过分肉麻的表情——吓得他一激灵。

他嘴上不屑，实际上，心里那层东西崩塌地更厉害了。

——这就是幸福吗？真切的幸福？而不是两个人制造出的幻觉？

他有些恍惚。

“你做了什么菜招待我们啊，黎阶说你厨艺很好。”

“哦，等一下，还有最后一个菜。”他回过神，撑着拐杖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