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新枝,闷雷乍响,云祥开始断断续续泛滥湿冷。
距离易轻尘等人下狱已经过去了两日,今日正好是惊蛰,各家各户忙着“打小人、办祭祀,”易辞晚领头在易家的粮仓外摆了祭台,半个易家的人都聚集一处。
年前熏制的猪头肉整头蒸熟,架在台案上,萝匐断成三截充当香插,易辞晚取香点燃高举过眉心,俯身鞠躬、起身、再鞠躬,如此往复三次,算作礼成。
她将香插入萝匐,侧身往后退了几步,让出香案,易家诸位掌事随即上前,一一再拜。
这些掌事,都是外祖父兄弟姊妹的后人,照理得唤一声舅舅或者姨母,因着自己接了易家主家的位置,这些长辈们敬完香还要到自己名前领一份封红,讨个好意头。
五房二表舅插了香转步到她面前,易辞晚朝他屈膝行礼,唤了声堂舅,“惊蛰识,作物生,添福添收,”她将封红递上。
二表舅神色低落地朝她颔首,捏了封红接到掌心,他脚尖捻着地面,余光撇过后头敬香的人,嘴唇蠕动着,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迟迟没有离开。
大约是为了他那心怀不轨的儿子罢。
身为长辈羞于向晚辈开口相求,易辞晚瞧明白了他的处境,却故作不知,抬手取了下一份封红捧在腹前。
见他堵住了前路,身后同样是五房的三表舅上前催了催,“二哥,你且快些,这后头还有好些人呢!”
“可我……”二表舅涨红了脸,时不时打探身后旁的那些亲戚,忍不住往前抓住了易辞晚的手,用他那厚重而又粗短的手指包裹易辞晚的手背,带着恳求的意味道:“大侄女,舅舅有个事儿想同你商议……”
他正待继续开口,视线中闯入庭罗的身影,对方迈步跟到易辞晚身侧,朝他盈盈一福身,到嘴的话便又犹豫了,手腾的一下撒开。
“姑娘!虞府的何妈妈来了。”庭罗挪步靠近,附耳低言,“虞家的大姑娘也到了。”
二表舅挨的近,自然也听到了这话。
“今日竟还有贵客登门?”易辞晚佯装惊奇,“可我这边还有要事,一时脱不开身,你替我好生招待,这虞大姑娘但凡开了口,千万要尽心满足,不可怠慢了她。”
庭罗应下了,继而问她,“虞大姑娘说没瞧过‘打小人,’想来凑个热闹,问问姑娘的意见。”
“这倒是没什么,若是何妈妈应允,你便带她过来吧!”
她默了默,转而换了副惋惜的表情,对二表舅道:“虞府大姑娘要过来参礼,我须得忙着接待,二表舅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过会儿再说吧。”
二表舅一听是虞府,默然与身后的三表舅交换了眼神,回道:“唉……那我……我过会儿再说。”
易辞晚含笑目送他离开,又接连递了几份封红,远远便瞧见庭罗带了人过来,就在不远处张望。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缎面小袄,袖口衣襟留有金线走动,抬步时裙摆摇晃,露出底下毛绒绒的棉鞋,鞋面用珍珠勾了玉兔图样,正是那日易辞晚送去的礼物之一。
可见这姑娘对那些礼物是极为满意的,易辞晚示意庭罗带她过来,何妈妈则留在远处遥遥望着,似乎是不愿到人前露脸。
“怎么想着今日过来?”易辞晚与她见礼,声线不由柔和了几分。
“易姐姐邀我明日过来,我便问了何妈妈,才知道今日是惊蛰,听说你们云祥有祭祀的习俗,我在京城那边都没有瞧过,所以我才求了母亲放我过来,”她跨步上台阶,目光落在粮仓前的台案上,眼底满是好奇。
邀她做客的时间是易辞晚刻意为之,昨日递了帖子,却唯独隔开一日,自然会令受邀的一方好奇,若是大人定不会在此处纠结探寻,但虞大姑娘不过是一稚童,最是耐不住性子,是以她定会追寻疑虑。
唯一需要赌的便是这虞夫人的意思。
昨日一早,易辞晚便吩咐赵喜往几家粮铺递了话,让他们今日晨起便大肆操办惊蛰祭,正巧前段日子诸事不顺,今年各家各户也都重视起来,借惊蛰祭去去晦气,满城都是燃香烹肉的动静,要惊动虞府,并非难事。
“这惊蛰祭啊,其实各处都有,只是仪程不同,比如咱们云祥,就用这猪头肉,”易辞晚指了指台案上眯眼张嘴的大黑猪头,嬉笑道:“你既然都到了场,待会儿可就得与我们一起尝这猪头肉了!”
虞薇澜撇起嘴,啊了声问道:“一定要尝吗?这猪头肉黑黢黢的,能入口吗?”
“能——”易辞晚一面回她,一面朝前来领封红的前辈们行礼,待人都敬完了香,易辞晚招招手,吩咐庭罗另取了一份封红过来,呈到虞薇澜手边。
“喏!见者有份,”易辞晚捏了捏虞薇澜软乎乎的脸蛋,将那封红塞给她。
四名小厮托着盛放猪头肉的托盘高高举起,移向插满线香的萝匐上画了三道圆圈,香烟熏过托盘底部,四散向上延伸,缭过猪头肉外沿,随着四人一声齐整地长号,猪头肉上拋于半空,又稳稳落回托盘上砸开烟雾,负责开肉的老手双手托着刀具背对粮仓,排开三枚瓷盏。
“一割,年丰时稔——”他提刀,取猪鼻位置割下,放到正中瓷盏。
“二割,顺风顺水——”这一刀,落在猪耳的位置。
“三割,饫甘餍肥——”这一刀,割下了猪唇的一块软肉。
三枚瓷盏被他摆去粮仓正门。
虞薇澜拽了拽易辞晚袖摆,歪着头疑惑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割三盏肉啊?”
易辞晚半蹲下身子与她解释,“猪会寻土里的宝贝,这猪鼻啊象征着丰收吉祥,猪耳呢肥大宽厚,寓意财运亨通,尤其是猪耳中的骨头,也称惊骨,据说可用来辟邪,至于猪唇嘛——”
“嗯!一般形容贪欲,寓意不太好,我估摸着是拿来凑数的,”她狡黠地眨眨眼,又继续道:“将这三盏肉摆在门口,是用来孝敬粮仓里的虫子和老鼠,要摆上一天一夜才行,它们出来吃了这肉啊就不会惦记着粮仓里的东西了,一会儿他们还要到粮仓里驱虫撒草灰。”
“哦——”虞薇澜兴奋地踮起脚往粮仓前仰头,“那老鼠和虫子会出来吗?”
易辞晚笑颜以对道:“这会子可瞧不见,它们胆子小的很,不过咱们的人会把它们都捉出来。”
小厮们放下托盘开始分肉,猪头被翻过来,从中间掰开取肉,一块一块分到瓷盏中,向外传递,易辞晚替虞薇澜拿了一份,凑到她鼻前扇了扇。
虞薇澜当即捏紧了鼻子皱眉道:“咦——这肉好臭啊!”她当下朝外头的何妈妈招手,喊了人过来。
“猪头肉用盐巴腌渍后以烟熏上,可以说是熏肉中气味最为浓烈的部分,有人啊偏就好这一口,专程控了温度去熏制,你吃不惯也无妨,这尝肉只是走个过场。”
虞薇澜却摇头,非拽了何妈妈将瓷盏举过去,“何妈妈,这福气太臭了,你帮我吃一口。”
何妈妈无奈地看向易辞晚,只好捏了鼻子取筷子夹起肉,闷头塞入口中,她大略咀嚼两口,滋味极咸又伴随臭味,猛地咽了下去,可一入喉,隐约又有一丝勾人的回味涌上心头,着实稀奇。
易辞晚也没尝那肉,只因畏咸,她吩咐方管家照看此处,牵着虞薇澜向内院走去,路上她解释道:“一会儿他们要捉虫、打小人,保不齐窜出老鼠来,省得吓着你,不如去我院中吃些糕点,我那儿还有好些南境来的玩意儿。”
内院离仓库有段距离,中间需经过莲花池,寒天里虽荒芜,好在翠竹四季常青,沿着池边整整齐齐分布,更有石龙藤作点缀,颇有生机。
何妈妈道声难怪,“易家这莲花池修得可真雅致,若非姑娘那日提醒,咱们虞府可就要错过这般好景了。”
“这都是按照风水先生的意思所布,易家是商贾,最信这聚财之道,听闻我外祖父当年听了那风水先生的话种下这石龙藤,当年便开了银号这门生意。”
易辞晚纳罕地顿住步子,回过头闲谈似地说起,“说起来有桩怪事,外祖父有一好友,也寻了那风水先生去瞧,谁知他是个急脾气,因效果不达所求便与风水先生闹了些不愉快,不曾想隔日出门就遭了难,车架让山上的落石砸中了,回去便犯了癔症,夜夜梦见一疤脸妖精纠缠,后来才知是得罪了风水先生,坏了运道。”
“然后呢?”虞薇澜晃了晃她手腕,追问道。
“自然是登门与风水先生言和啊,那风水先生就是疤脸,他们说这精通术数的人通灵,需承受天命,早年多遭难,是老天爷降下的罚,模样越怪证明技法越高深。”
易辞晚说完,暗自留意何妈妈的脸色,对方不知想到了何处,正望着池边一丛石龙藤目光呆滞。
“何妈妈?”易辞晚唤了她好几声,“是我说的太吓人了吗?”
何妈妈恍然惊醒,便对上两道探究的视线,她微微一怔,捂着胸口一阵地上下轻抚,连连说没有,随即她尴尬地跟上易辞晚二人,声音有些发飘道:“我就是在想,这得亏是寻到了人,若是寻不到那风水先生,岂非无解?”
易辞晚闻言瞪大了眼,“怎会无解!自是有旁的法子可用。”
“什么法子?”何妈妈急切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