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孩子,知道自己坏了别人的事便心有愧疚,对苏商的问题,几乎是有问必答。
他们分别名叫许令音和许景行,是湖州流霞涧虚宿观的弟子。
两江流域被称为河泽之国,早先还没有兴建铁路时,乘船而行,最是快捷,故而湖州和南安城所在的越州之间,哪怕是平民,往来也十分频繁。
前些日子,这对姐弟偶然间得知了星落湖的事,便想来一探究竟。只是他们并非和苏商一样纯粹是来碰运气的,他们早就知道云栖雅舍的底细。
他们认为,这些人或许并没有死,说不定还可以解救出来。
路上就遇到了被苏商绑在车顶的侏儒。
十二三岁最是年轻气盛又有侠义心的岁数,被人卖可怜忽悠一通,便傻乎乎的跟苏商杠上了。
原本听到流霞涧虚宿观这几个字,苏商只觉着这名号太仙侠了,很像是正统道门。
会不会这个世界里,佛家道家这些玄门正统,完全容不下灵活多变的江湖手段,只能燃烧自己硬刚鬼怪?
可随后,她余光看到许令音手里的符纸上带着灰鼠纹。联想到他们刚才放出去的障眼法,也是整整齐齐的一窝老鼠。
是了,虚宿是玄武七宿之第四宿,对应虚日鼠。
所以他们这个观,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说不定祖上往前数几代,就是供了个本事不错的老鼠精,然后一代又一代的往下传,跟着人家学本事。
那没事了,大家半斤八两。
再多的,那两姐弟也说不出来了,于是苏商一手一个,推他们上车去。
“湖旁边是成群的水猴子,小孩子就别掺和了,就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去了只能被活吃。看你们还挺乖的,送你们回城。”
反正她也要回去买炸药,顺便将悬赏领了。
司机不是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不用睡觉,开多久夜车都不怕疲劳驾驶。
眼见巫槐已经绑好了侏儒,坐进车里,许令音弯下腰,似乎是要系鞋带,却偷偷伸出手拉住了苏商的裤脚。
苏商低头就对上了小姑娘紧张的眼色,俯下身,悄声问她:“怎么了?”
怎么还有悄悄话跟她单独说?
许令音压十分紧张,用气声道:“苏前辈,你的司机,不是活人……”
苏商一拍脑门。
坏了。
之前嫌麻烦,没给巫槐补上那口生气,就叫活人见到了。
就听许令音接着道:“你要是跟他虚与委蛇,我就也装作不知,但是,别把这样的恶鬼带进城里……”
城里人多,万一恶鬼暴起,或者逃了,会伤很多人。
苏商让她宽心:“没事,它是我养的,很乖。”
许令音咬了咬唇,她方才用了药水,能看透本相,故而知道那个乍看上去精致艳丽的鬼怪侍从,实际上肚腹内吞了多少古怪。
她见过养小鬼的,也见过赶尸人,可从没听说过,强大的鬼怪能乖乖被人操控,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哪怕是用契约或法术束缚住,可人之精力有限,总有疏忽之时。
她忧心忡忡的提醒苏商:“那你……一定要小心啊,千万别被它反噬。”
苏商“嗯嗯”的答应了,心内却没当一回事。
巫槐能怎么反噬她呢,有血契的存在,她杀不掉巫槐,巫槐同样杀不了她。
最坏的情况是它突然恢复记忆,试图让本体降临在世间。
应该不会有这一天吧?
毕竟这个世界里,也没有吸引它的食物,它来干嘛,坐牢吗?
一路无话,只是苏商时不时的,会侧目打量巫槐。
哪怕是车里无人将它当活人看待,它也没有展露出非人之态。
回到南安城,苏商随便找了个街口放下两个孩子,下一站则是官衙。
夜已深,距离官衙还有一个街口的位置,苏商让巫槐停了车。
“凑过来。”她命令道。
巫槐很听话的俯身凑近。
苏商也迎上去,往巫槐的唇间渡了一口气。
为了降低损耗,唇与唇难免触碰。
这一日观察下来,她认为,巫槐不会突然冒出有违常理的行为来,那亲一口也没什么。
蜻蜓点水般,她的唇尖感受到了柔软与冰冷。
她自己的气息倒是温热,但一息之间,并不足以温暖本就没有生命的虚假躯壳,倒像是在亲吻一尊雕像。
一个不能称之为吻的触碰转瞬即逝。
“好了,这次够你挺两三日的,你可不要再随随便便破开壳子出来。”
苏商说完了之后,却见巫槐仍旧维持在先前的姿势。
怎么还卡住了?
她戳了戳巫槐的肩头:“听到了没?”
巫槐这才勾起已然有了活人质感的,带着浅淡细纹的薄唇,轻笑道:“我知道了。”
它记住了,想要再度这样亲近,只要再找机会,不经意的撕开这层伪装就行了。
只是不能太频繁,她会生气的。
隐秘的欲念在窄小的车厢里翻涌,苏商却并未察觉,她很满意巫槐重新披上的完美无瑕的人类皮囊,点了点头,随后便支使它去将侏儒从车顶拽下来,去领赏金。
侏儒紧闭着双眼,装死到底。
他已经没有试图逃跑的打算了。
先前在星落湖旁的林子里,他借着那两个小孩替自己打掩护,矮着身子溜出去好远,眼看着就要逃出生天,可紧接着,就被不知何时包围上来的,泥泞一样的沼泽困住了。
沼泽是暗红色的,流动的冷意自下而上蔓延着,透过皮肉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分明只有到膝盖那么高,却不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去,好不容易拔出了一只脚,又会被无数个身体残缺,哭叫哀嚎的鬼魂拖回去。
那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了,被打落血池地狱。
然后就被一个鬼怪拎了回去。
侏儒知道自己逃不脱,人跟人可以用万般计策,可以哀求,可以利诱,可以用自己藏在另一处的钱财拿出来换一条生路。
那并不比衙门发的悬赏金少,还能省去不少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可跟鬼就没得交涉了。
至于跟那养鬼的女人讨饶,他也不是没想过,可根本没机会。
他又是一路被捆在车顶上带回南安城,开车的正是那只恐怖的鬼,车灯不开,速度却是风驰电掣,一路下来,他脸上的皮肉都要被吹掉两层。
这会儿拎着他去换赏钱的仍旧是那只鬼怪,不知为何它披上了完美的人类伪装,触碰他的时候,不再带着那阴冷刺骨的寒意。
可他还是不敢作声。
罢了罢了,送官衙也未见得就是死路一条,虽然犯的是重罪,死刑不可免,可总不会明日就被推出去砍头,按着经验,他会被关押很久。
而狱卒中未必没有贪财之人。
他素日不舍得用,也没机会用的金银财宝,就是留着保命用的。
为了少吃点苦头,哪怕被人奚落是个天生怪物,一脚踢倒命令他爬着走,侏儒也只唯唯诺诺不吭声,很快就被单独关押在牢房最深处,拐角里的那一间牢房里。
这地方最阴冷,走进来就能听到虫豸老鼠四散的声音,臭气熏天,但他很满意。
这样可以偷偷游说送饭的狱卒,不容易被旁人察觉。
只要等到明早,有人来给他送饭。
到时候他一定可以……
只是,还没等到人,他便注意到,墙角的砖缝中有血悄无声息的流淌,滴落。
就像是这间牢房早就浸泡在血池地狱之中,这会儿漏了一角,那些索命的冷血便急不可耐的渗透进来。
他连滚带爬跑去最远的角落,可没有用,血泊里伸出了一只黑色的枯手,攥住他的脚腕就往里拖。
他拼命叫起来。
可这里本就距离牢门口太远,就算狱卒没有躲懒去喝酒,也听不见。他的惨叫无人理会,只有拐角另一边的囚犯被吵醒,嘟嘟囔囔的骂了几句。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这样实在太吵,血泊中缓缓伸出另一只鬼手,扣住了侏儒的整张脸。
他呜呜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
那血泊只有巴掌大的一小滩,自然是容不下他的,是他的魂魄被拖了进去。
这是个很缓慢的过程,没用的部分不免皮拆肉烂,骨骼粉碎。
极度的疼痛让他连晕厥都做不到,他脑中念头纷乱,死死抓着砖缝不松手。
为什么他会遭遇这种事?难不成是他杀过的那些人来报复他了吗?
在他只剩一颗头颅还算完整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漫不经心的一句回答:“你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
侏儒原本就目眦欲裂,这会儿眼睛瞪得更大。
谁?想要什么?我可以给!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但是这句话,索命的恶鬼却不肯听了,它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悄无声息的渗进了墙壁缝隙。
牢房里安安静静,只剩下一滩烂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