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空中的太阳好像罩在纸灯里的火苗,发出的光亮,那样惨淡,那样黯然。
卖菜大娘、挑柴老汉、嬉戏打闹着的孩童……大街上人来人往。
有一个声音却是很不和谐的,然而人们只顾着自己事,叫卖的继续叫卖,打闹的继续打闹,对那一瘸一拐的粉衣女子,既没有热心人上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好事的斜眼偷看热闹。人们始终专心地做着自己分内事情。
当然,他们也只能如此。太阳不是真的太阳,大街不是真的大街,人自然也是幻梦浮生自行幻化出来的。
纪棠一面大声喊着上官柳的名字,一面四周张望,放眼看去,房屋、小摊、树木,所见的一切,都在一层雾气里时隐时现,那雾时而浓厚得如同鹅毛大雪欺压下来,低头看不见脚尖,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和有人靠近时黑色的影子,时而又好似让风吹散,几乎消失,醉仙楼的匾额清晰可观,金色的大字闪着点点光辉,吸引着贪嘴的人们去里面喝酒寻欢。
纪棠又喊了一会儿,一直听不到有人应答,她走得腿脚酸痛,于是坐在一棵桃树下歇息。
一条繁荣大街,种着株四月还桃花朵朵的树,实在奇怪。不过这里一切原本就是幻影,马骑在人身上,鱼儿走到屋檐上,只要纪棠心念一动,这离奇景象立刻便会出现。正如行走的路人中,满脸皱纹的老婆婆,青春正好的少女,甚至连蹲着地上捣鼓小虫的光头小男孩儿,纪棠看去,他们无不都和汀姚长了同一张脸。
见此场面,她想到的不是诡异可怖,而觉滑稽有趣,不禁大笑起来。那小男孩大概是受了纪棠意念影响,居然转过脸来,对着她咧开了嘴,嘴里没有牙齿,摇晃在鼻尖下青黄鼻涕,垂得长长的,几乎要伸进入他嘴里。
他小小的孩童身躯,脸也是小小的一点,却配着汀姚那张略显成熟的女子脸庞。纪棠看着“汀姚”如此怪样,笑声更大,一时间连身上的痛疼也忘记了。
雾气稀薄了些,光线却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不昏不暗的模样,一切都如梦一般朦胧虚幻,只有脚上的痛苦提醒着纪棠,有些东西不是假的,她要警惕。
那小孩做出了不少滑稽姿态,惹得纪棠看了许久,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从怀里掏出药包,给身上的伤口抹药。这药在她出了黑石迷宫后,已解开白绳用了不少,着急赶路,天色又晚,没有留心规整,再用时,才发觉绳子不知道丢在何处,纸里包的黄色细粉散了大半,只余下薄薄半层。
纪棠见状,不感灰心。此药本是准备送给沉宣用,眼下却使在她被划开的皮肉上。先前用足了分量,腿上伤口还是一触即痛,只流得血变少了。用来抑制骨玉之疽的药,对外伤的作用微乎其微,涂与不涂的差别,和早上是吃菜包子还是肉包子一样。
正涂药时,她忽然感觉背心一凉,像是被颗小冰雹砸了一下,这凉气渐渐变成了冷,以至后来成了丝丝缕缕的寒意,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纪棠不由打了个颤栗,她对两界三生境的了解实在很少,对于幻梦浮生更只在上官柳口里听过两句。
自从上官柳开出用开天斧换落纱羽衣的条件,她极是不愿,前路危险重重,说不定便把性命赔了上去,可真想放弃时,那件可以隐匿仙泽的宝物,便晃到眼前,像是夏夜里嗡嗡不止的花脚蚊子,越是卖力挥赶,越在眼睛耳边叫嚣,她的心终在五日后偏了。
既打定主意要去两界三生境,这个几十年不入藏书楼的人,天还灰蒙蒙时,就踏进门槛,穿梭再一个一个木架之间,翻阅各种书卷,只盼寻出一点消息。
临时抱佛脚,心再诚,多数也不管用,纪棠便如此,书卷几乎快要翻烂,仍一无所获,后撞见汀姚,一通闲聊后,话头便扯到这上面,她竟然知道一点东西。
零零散散分析得来,两界三生境新设下的关卡,并不比闯过禁卫军看守容易。浮生幻梦是一重,还有一处黑石迷宫,石高数丈,其间雾气弥漫,暗器极多,不知道地底下埋藏了什么奇异法器,或是设下了何种阵法,迷宫里面,气泽越高强者,受到反噬之力越是厉害,严重的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明明处在边缘,却连退出来都不能。
她得了上官柳的落纱羽衣,欢喜过后,又开始担心起他。她知道他不是泛泛之辈,要去的却也不是寻常地方,一个人,若出意外,无人照应扶持,处境不可谓不危险。
一则他有恩纪棠,二则除了珍珠锁之外的三件宝物,可以说都由纪棠担责,丢失损害,她难辞其咎,更严重一些,上官柳没有从里面回来,纪棠便是他最后相见之人,孔雀王族肯定要拿她问话,那王后是个厉害人物,自己儿子出了事,做母亲的平日里再是公正,此时也难保不会有失偏颇,真出岔子,纪棠脱身不易,便有落纱羽衣在手,也未必能躲过去。
种种缘故,萦绕心头,一桌子佳肴,她连筷子也不愿动一下,那盘放在正中花十两金截胡得的醉蟹,更是连一瞥都没有得到。本已心烦的纪棠,越想越愁,只恨先前没和上官柳通气,把两界三生境给问个清楚,又恨没和他拟写个字条,把前因后果、因果缘由,一下交代干净,出了事,凭此便可以脱了干系。
这世上一没有早知道,二没有有后悔药,纪棠懊恼片刻,立时思量要不要找他去。先前凭借七星铃,她那花拳绣腿乍一看还不错,她自己却晓得全是借了法器的光,自己不过是站在老虎前面的狐狸。她去,说不定只给上官柳添乱,不去,心中着实难安。
犹豫再三,最后一拍脑袋,站起身,出了酒楼。七星铃不在,她手里还有羽衣,罩在衣裳外面,只要不催动法力,便如凡人一般。物极必反,也许这样弱,反而是突破的难关的最好办法。
已近黄昏,天边火红一片,如同鲜血染就。
微风轻拂,吹过粉色裙角,她的面上神色凝重。
面前的树林,葱茏翠绿,枝头各色鸟雀,叽叽喳喳,响作一团,透出勃勃生机。
纪棠又踌躇了一阵,想了再想,万千思绪最后化为一声长叹,在寂寥的黄昏中,步伐沉重地踏入密林。
柔和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托得很长,不过即便长达十丈,也有被树木淹没的那一刻。
越往里去,树越是多,个个有二人合抱之粗,密得像是一堵墙,只能从树身间小小的间隔中穿过去。
夕阳余晖已尽,树冠如伞,野草及腰。
纪棠十指一牵一引,嘴里默念一个诀,霎时,幻化出数十只银光蝴蝶,相继飞出,光芒前后相接,如一条闪闪发光的丝带,照出一小片光明来。除了脚步与拨开荒草的索索声,再无其它响动,纪棠步子更是快了。
走了一个时辰,亮光渐黯,本可以清楚看见十一只银蝴蝶,慢慢变成了八只,再到现在的五只,纪棠见状,心中一喜,收回银蝶,吹燃带着的火折子。
路已进十分好走,只是风声渐紧,水汽浮动,火苗摇曳晃动,熄了好几次。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火折子再也燃不起火苗,好在四周并非漆黑一片,看个草草轮廓还算容易。
从没有听说过有凡人闯两界三生境,所有也没有凡人命丧于此。
纪棠眼中透出笑意,紧了紧落纱羽衣,为自己这小聪明暗中得意着。
谁曾想再往前去,浓雾竟淡了,蒙蒙亮光传来,好似月华光辉。
纪棠心里一跳,担心是有什么东西,快速环顾四周,除了稀稀拉拉几颗树外,再去其他,眼睛看得很清楚,那树的身体极细,两指一掐,便能将起箍住,走近一两步,上面流水似的条纹清晰可见,她暗道了句奇怪,便想避开那光,换个方向走,脚已迈开,不远处黑石犹如巨大的影子,挺立光下。
已是到了。
纪棠沉吟片刻,缓缓往黑石的地方走去。靠得近,她反而不害怕了,只一颗心突突直跳。那玄黑的石壁立在眼前,横在心头,焦急燥热中竟有跃跃欲试之情,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推搡着她,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要往前走,恨不得立刻跨入其中。
便在这时,耳畔袭来风声,眼前忽然大亮。那光实在刺目,即便纪棠紧闭双目,仍能感动夺目金光,她不得不抬起手臂,以作遮挡。
如此闭目许久,断断续续传来些声音,如泣如诉,婉转绕梁,像是少女笑语,又像老妇啼哭,无论那种,都有一种诱人魔力,听得人痒痒的,只想一探究竟。
那光更甚了,隐隐还有热气扑来,强光灼气逼得纪棠往后退,耳边杂音消退于无,她心中打了个突,回味过什么似的,跟着又后移几步。
风吹背脊,仿若一只大手,要把她往里面推,她却不再上当。眼睛逐渐能适应那光线后,便睁开双目,只见两壁黑石夹道,一条细窄小路立在眼睛,幽长阴暗,像是巨兽张开了大口,静等着猎物入内。
纪棠惊出一身冷汗,风一吹,更觉冰凉,不由拉紧衣襟,落纱羽衣服绸缎似的,触手柔软丝滑,她心头喜悦,同时,不禁尴尬一笑。
此处倒是众生平等,神仙轻易不得过的地方,凡人也是一样。
一道嘶嘶低鸣在空中响起,纪棠回过神来,凝注着那发出声音和光亮的东西。
一把闪着符咒金光的伞,飘飘飞起,悠悠而落,停在方才纪棠险些踏入的路口,伞柄流苏结子扬起,伸得笔直,指着右侧位置。
在它柔和淡光下,一个低矮逼仄的小道现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