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岘青拨通那个珍藏多年的号码时,任平生爽朗的笑声瞬间打破六年光阴的时光阻隔:"是当年吴城汉服节上看红云纱挪不动步的小姑娘吧?"
这位掌舵岭南香云纱行业二十多载的企业家,竟能精准复述他们初遇时展台的陈设细节,甚至记得她那日头发上别的圆月状漆贝发夹。
这么过人的记忆力,让刘岘青在惊叹中窥见老派商人特有的经营智慧,他们竟好似能把说过话的人都收在大脑里,随用随取,这个能耐瞬间穿过时空拉近对方的心,山外有山,岘青自愧不如。
临行前刘岘青特意检查了自媒体矩阵的更新排期,更隐秘的战略布局蛰伏在数字云端。三年来在各大互联网平台孵化的"素人美学"渐成气候,多个垂直账号以"无脸穿搭"形式,持续输出桑蚕丝衣物日常穿搭的场景化内容,力推新中式穿搭融入日常生活,传递舒适达观的生活态度,这种多维组合的美学分享,日积月累下来吸引了很多同频的人。
所有的举重若轻的松弛背后都耗费了不小的人力和财力,但这实在是一笔划算的账。且不说,这些自媒体运营延伸出来的社群,直接引流贡献给了直播间数量可观的目标客户群;更深层,刘岘青的团队正悄然参与构建着新生代对桑蚕丝面料审美及非遗工艺的价值认知体系。
岘青的包里除了记录香云纱染整工艺的拍摄脚本,还装着新款微单和pocket便携相机。这趟岭南之行,既要巩固供应链,也要为内容营销储备素材。生意如果只聚焦在买卖本身多少有些短视了,她有意持续累积推进从文化叙事到商业闭环的关键一跃。在桑蚕丝携手互联网的商业棋盘上,刘岘青正在不为人知的背后悄悄落子一种文化商业新打法。
刘岘青最后查了一遍行程表,装好行装准备南下了。行李箱里整齐码着自己喜爱的香云纱衣物,28姆米的缎面龟裂纹长衫、古法染制的红云纱短袖短裤套装、40姆米重磅莨绸外套,60姆米的喜上眉梢黑绿双色两面穿的香云纱皮子大袍,这些不仅是她私藏的心爱衣物,她也有意以对方熟悉的符号语言去叩响合作的大门。
飞机穿过晨雾弥漫的江南水乡时,刘岘青翻开脚本做起了研读笔记,标记着拍摄注意事项以便快速记忆。她知道,这场传统面料与现代互联网的碰撞,正在织就新的可能。
任平生站在老宅的雕花木门前,看着阿元用鹿皮巾一寸寸擦拭着那台黑色奥迪A8。正午阳光泼在车身上,亮得像面新开的铜镜,映得院角那株百年鸡蛋花树簌簌摇落几片白玉似的花瓣。
"阿元,车里备两瓶冰镇竹蔗水。"他屈指敲了敲车窗,"刘小姐是吴城人,未必喝得惯凉茶。"
司机阿元直起腰,鬓角上沾着水珠:"生哥,接个后生女使唔使咁大阵仗?我开部幻影过去都够晒面啦。"他扯着洗车布在镀铬门把上打了个旋,锃亮的合金表面立即浮起细密的水纹。
任平生扔给阿元一颗砂糖橘,橘子在空中荡出个晃眼的弧:"阿元你唔知啦,人哋係吴城丝绸老字号嘅太子女,宜家将蚕丝成衣嘅互联网直播营销玩到出神入化。"
他忽然噤声,望着庭院青砖上斑驳的影子,想起半月前视频会议瞥见的那道身影,刘岘青穿着月白宽身旗袍站在投影幕前,纤长手指划过投影屏上的样衣图,腕间光面金镯与激光笔的光撞出奇异的美感。
下午两点,白云机场T1航站楼的玻璃幕墙正吞吐着岭南特有的金红色夕照。任平生松开中式开襟丝褂领口的一字扣,目光扫过国内到达口川流的人群。忽然有穿黑色大衣的年轻女子拖着行李箱快步走来,敞开的大衣里一件喜上眉梢的绿色皮子大袍。
她左耳戴着的蓝牙耳机正在通话,是菲菲的来电,“岘青,他和我求婚了。我们计划明年五一结婚,你一定要回禹市陪我。”岘青笑了,“好…”
刘岘青刚挂断菲菲报喜的电话,抬眼便瞧见"到达口"处正四处张望的任平生。"任总?"刘岘青摘下耳机莞尔一笑,腕上金镯磕在行李箱拉杆上发出清响,"劳烦您亲自来接。"她递来的名片透着淡淡沉香气,略带凹凸感名片的底纹竟然是片片桑叶。
任平生穿着白底千层黑布鞋,身量与岘青相仿,穿了一件小立领对襟丝褂,戴一副银色边框眼镜,他推镜框时食指会在空中顿一下。下颌骨微微前突的轮廓本应显得世故,却意外生出质朴的诚恳。他看着年纪三十岁出头,实则四旬。
不知道是不是眼镜的关系,他言谈间有一丝丝的拘谨,尽管已经被生意场冲刷得足够圆滑自如,但是他残存的一点点的不自然,让岘青放松下来。她喜欢有破绽的人,那可能是对方不愿被磨平的存在,也可以是故意展示的漏洞。
这次出差本就没有大宗交易的计划,是比较轻松的登门拜访、看货和买样为主,所以岘青更愿意往好的地方想。于是她利落地伸出手,掌心结实地裹住对方的手。任平生的手比想象中小,握手时察觉到他掌心微潮,像紫砂杯底若有若无凝着的水雾。这发现让她抿了抿嘴,来时路上反复掂量的客套话突然变得松软,像蒸笼里塌了形的米糕。
任平生笑着感叹“真是后生可畏”,目光掠过刘岘青细瘦却有力的手腕。她伸手与他相握时,掌中薄茧的粗粝感让他微怔,这竟是一只亲力亲为的大手,可以想象她绝非养尊处优的蚕宝宝。眼前人长脸盘上散着浓密黑发,薄粉红唇倒衬出几分干练。她背着单肩布包拖行李箱的利落模样,像极了赶早班地铁的都市白领。和之前视频里那位身着旗袍的江南玉人竟判若两人,这种隔着互联网的微妙反差,让任平生暗叹互联网营销做得风生水起的时代大势实在是在所难免。
刘岘青迫不及待提出要先去晒场看看,任平生看她兴致很高,朝阿元抬了抬下巴:"主随客便。"去晒场的路上,任平生问及午饭,岘青直说飞机餐垫过肚子了。他执意要尽地主之谊:“食在顺德。顺德菜出了名的,总得尝个鲜。”
话音未落,车子已丝滑拐进巷口,阿元的方向盘打了个满转,惊起檐下一串晒着的腊鸭。阿元选了生哥常去的私厨,一行人走进包间,八仙桌旋开孔雀蓝的台布,五寸青花碟次第铺展。桑拿鸡掀开竹笼时白雾轰然腾起,皮下凝着金黄油珠;鱼生薄如蝉翼铺在冰上,配着柠檬叶丝与炸芋丝小山;烧鹅琥珀脆皮裂开细纹,渗出半透明的蜜汁。
岘青惊觉南北饮食差异之大,生在中国真是太幸福了。任平生转动玻璃转盘,老火汤的椰香混着陈皮气息漫过来:“先饮汤,润肠。”
服务员还在陆续上菜,双皮奶凝着淡黄油衣,装在瓷盅里刚被放定轻叩桌面便颤巍巍晃。刘岘青笑着表示:“任总太破费了。”
任平生用公筷往她碟里布了片透光的鱼生:"初次见面摸不准口味,总得多试几样。"他摘下眼镜擦拭水雾,"顺德菜讲究分量精巧,你每样尝两口,拣合胃口的吃。"自己却只舀了半碗老火汤,瓷勺刮着碗底沙沙响。
岘青解开手腕的皮筋将长发挽成一团发髻,她夹起鱼生蘸满花生油,舌尖猝不及防撞上鲜甜,这才惊觉顺德鱼生竟是不蘸酱油的。
任平生看她瞪圆眼睛,笑着指指芝麻盐小盏:“岭南人信原味,好比香云纱染泥,料子底子好,才敢素面朝天。”
岘青毫不客气,吃得过瘾,又夹了一块桑拿鸡送进口里,软弹鸡肉裹着沙姜香轰然漫过口舌,皮下凝着的油珠正巧滚落在她虎口薄茧上,她大力吃起这一桌子顺德美食。
任平生这二十多年来见过的商人无数,女子无数,今天这么一个女孩子骁勇的吃相惹得他满心欢喜,她安安静静坐那里好像跟着家里大哥外出打牙祭的小妹,吃得阿元也忍俊不禁起来,他强压住嘴角,背过身去咳嗽,肩膀可疑地抖动着。岘青丝毫不受影响,她畅快的大朵快颐,吃完她满意的放下筷子,还是一心想去看看晒场。
铁门在陈旧的吱呀声中被推开,近处工棚内,成排香云纱布匹在竹架上绷得笔直静待砂洗工序,像晾晒的干海带。任家的晒场大得一眼望不到边,远处露天铺到天际线的竹架上,未砂洗的香云纱布匹被铁夹咬住边角,在咸湿海风里翻飞如旗。工人推着涂泥机匀速碾过,薯莨汁液渗进布纹时腾起锈色雾气,空气里浮着类似新鲜薯莨汁混合铁器生锈的腥酸味。
任平生抓起一把晒干的河泥搓了搓,细沙从指缝间簌簌落下:“现在机器能控泥浆细度,比老师傅的手还稳。”他布鞋底沾着经年累月的褐色泥垢,沿着晒场走道给客人介绍时,竹架投下的光斑在他藏青色裤腿上明明灭灭。
刘岘青的指尖在布匹边缘蹭了蹭,沾着未干的泥渍笑道:"横竖要晒够四十八天。"她拍素材时格外仔细,连涂泥机齿轮间的薯莨残渣都要凑近拍特写。任平生见过太多举着相机走马观花的访客,倒是头回见人拍完素材直接换上工装靴,蹲在泥槽边跟老师傅学刮泥手法。
老匠人握着她的手腕往泥浆里压:"得让泥吃进布纹!"飞溅的河泥沾在她挽起的袖口,又在扎起裙边的绿袍子上晕开星星点点的褐斑。
任平生望着岘青后颈沁出的汗珠,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天,自己也是这样浑身湿透趴在竹架上抢救布匹。那时老场主后来的老丈人骂他死心眼,隔不久却把祖传的河泥配方塞进了他裤兜。
钥匙串撞在黄铜锁上清泠作响,任平生引着人绕到店铺后门。先前晒场里硬挺的布匹此刻垂在木架上,像被驯服的潮水。岘青挑起匹鸦青色料子,借了室内的灯光,隐约间布料暗纹里竟浮出铁锈红的云纹。
"这叫过乌,得趁着三伏天露水未干时染色。"任平生拿起银质杆镶了玉兰花头的翡翠茶铲勺出单枞茶进茶壶,紫砂茶壶嘴吐出白雾,"去年连下37天雨,光翻晒就折进去......"沸水声截断尾音,茶案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眉间皱纹。
岘青接过茶杯,食指合并中指扣了茶桌两下。喝下一口香茶:“任总,敢问香云纱这些年如何定价呢?”
任平生起身离开茶桌,从架子上抬出一匹布料,抖开这匹泛着幽光的料子,褶皱流动如陈年酒浆:"定价这事,日头钱占三成。日头天数、人工成本、市场风向...有时候连我都算不准。"他吹开茶沫,"去年阴雨多,成本就比前年涨两成,可客人只当是炒作风向。"
布料堆在八仙桌角落,岘青摸着块指甲盖大的干涸河泥,忽然明白展厅茶台不只是风雅,那些难以量化的人工翻晒成本、不可控的阴雨天工期延误,都随着茶汤滚进定价的缝隙里。岘青在布堆里细细摸索,选货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专业积累,审美和直觉。
她最终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手感选了一些样布。任平生剪布时剪刀擦出裂帛声,岘青望着纷扬的细碎布屑,想起吴城布行老师傅提到香云纱的行话:真正的好料子不怕留疤,就像老茶饼总要带点霜斑才够味。那些机器打磨不掉的手工痕迹,此刻在她眼里成了最宝贵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