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驶入西南联大那片在战火中顽强生长的校区时,林安的心情比预想的还要复杂。眼前的一切——土坯墙、茅草顶、泥泞的小路,甚至空气中那混合着书卷气与红土味的独特气息——都与华盛顿的气派、重庆的压抑截然不同。
然而,这简陋之中蕴藏的蓬勃的、自由的学术精神,却又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心头同时涌起酸楚与暖意。
但对她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而言,“清华”二字唤起的,是更加遥远、也更加清晰的画面——水木清华,荷塘月色,绿草茵茵的大礼堂,设备先进的实验室,窗明几净的教室……那是另一个和平年代的北京,一个她曾经无比熟悉、恍若隔世的家园。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兼容并包、思想碰撞、追求真理的学术气息,却又如此真切,将两个时空的清华精神奇异地连接在了一起,让她既心疼又骄傲。
这是她的母校,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深刻地烙印在她的生命里。守护它,或许正是她身处这个时代、投身这场战争的某种潜意识的驱动力。
她深吸一口高原清冽的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整理了一下军容,走向那间挂着“校长办公室”牌子的小小院落,前去拜会联大常委、清华校长梅贻琦先生。
见到这位清瘦儒雅、目光沉静如水的老校长,林安比面对任何军政高官时都更加紧张和尊敬。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随即又深深一鞠躬,执了学生面见师长的礼数:
“梅校长,学生林安,离校数载,今日能再回母校拜见您,心中十分激动。”
梅贻琦先生抬起头,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军官,记忆被唤醒,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点了点头:“林安同学,我记得你。当年在课堂上,你的问题就比旁人刁钻些。”
他示意秘书看茶,语气带着长者的温厚,“不必拘礼,请坐。这几年,你在前线的事迹,我们师生多有耳闻。以所学报效国家,是联大的光荣,也是清华的光荣。”
“当年若无学校和师长们的庇护,尤其是在南迁途中,我们这些学生不知要流落何方。联大‘刚毅坚卓’的精神,学生时刻不敢忘。今日回来,既是拜望师长,也是有事相求,希望能为母校、为国家再尽一份绵薄之力。”林安说。
“哦?”梅校长示意她继续。
林安这才将筹建战区翻译处和写作组,急需招募高素质人才的来意,以及坚持自愿、男女不限、专业对口、唯才是举的原则详细说明,并恳请校方支持。
梅贻琦校长静静听完,他自然清楚前段时间关于“强制征召”的风声,也明白眼前这位特殊校友此刻前来推动“自愿招募”的深意。
他略一沉吟,缓缓点头道:“国家需要,联大自当尽力。你以校友之身,奔走于军国大事,如今又回来为国家延揽人才,很好。”
他语气平静却自有分量,“既然是自愿报名,又是为抗战服务,学校方面会给予必要的便利,包括场地、公告等。你放心去办吧。”
走出校长办公室,昆明的阳光有些晃眼。林安眯了眯眼,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梅校长答应给便利,但这“便利”要如何使用,才能最大限度地触达并打动联大这群思想活跃、又普遍对官方组织带着几分审慎甚至反感的学生?
她想起黄仁霖那边提过,励志社可以协调学校里的三青团组织提供“支持”。
林安对此不置可否。她太清楚了,在联大这种地方,靠官方色彩浓厚的三青团来发动宣传,效果恐怕适得其反。
她自己读书的时候,多数同学,尤其是那些真正有独立思想的“自由主义分子”,或许表面上不说,心里却可能对这些组织敬而远之,甚至暗自鄙夷,认为那是“官迷”钻营的阶梯。
若是由三青团出面摇旗呐喊,怕是先把一大批潜在的优秀人才给吓跑了。
眼下最可行的,还是得靠宣传本身的力量,靠信息自身的冲击力。她需要用一种全新的、更能触动人心的、超越党派色彩的方式,来打动这群见惯了各种壁报、听惯了各种讲座的“老油条”们。
查良铮最先听出林安话里不一样的意味。
“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的征兵广告。”林安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桌上的一份翻译稿上,“而是要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战争,关于国家,也关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
会议室里坐着的,除了赵梦醒、查良铮,还有几位来自第五军政治部的同僚。大家原本以为林安会带来一套常规的宣传文案,可她说的“故事”,听上去倒像是要打造一场戏剧,又像是某种...包装?
“宣传核心,就用这篇文章。”林安指了指那篇刊登于《时代》周刊上的《我的故事》,“我们中文译稿再打磨一次,要既动情又真实。”
赵梦醒点点头,查良铮则皱了皱眉。
他忍不住问:“用你自己?”
林安点头:“用我经历的战场,用我写下的文字。”
她语气平静,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查良铮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我希望将封面照和那张与罗斯福总统、蒋夫人的合影一起放大,张贴在宣传海报的显眼位置。”
查良铮顿了一下,脸色微变。他本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措辞。旁边几位同事互相看了看,也都流露出一种微妙的困惑。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林安。那个曾经在办公室里因一个翻译词语和他争论半天的“小林”,那个和大家一起挤过南迁的火车、吃过昆明街头茶馆小点的同窗——她从不是这种会把自己照片摆在海报正中央的人。
可眼前的林安,坐姿笔挺,语气毫无迟疑,像是在发布一条战术命令。
查良铮终究没忍住:“你确定要用这些照片?用你个人形象做宣传主角?”
林安抬头看他,神情没变,眼底却多了几分克制的疲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道,“你觉得这样不体面,甚至有些……哗众取宠。”
查良铮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将目光落回稿纸上。纸上是林安写下的文字,讲战地、讲死亡,也讲一个普通人如何在血与火中寻找意义。
他想,她并不是在撒谎,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我也不喜欢。”林安像是自语,“说真的,这种自我放大的感觉很令人作呕。”
她低头拿起那张合影照片,白边有些卷起,照片中的她与罗斯福夫妇站在一起,面带得体的笑容,像某种提前塑形好的标本。
“但如果这些能让更多人注意到我们要做的事——如果它能换来一百个、五十个、哪怕二十个精通英语、有写作能力的青年站出来,我就得做。”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照片边缘,仿佛在确认那张脸是否真的是自己。
“我需要流量,”她低声说,“需要目光。因为我知道那些工厂、那些前线,需要人。”
“所以我可以不要脸。”她抬起头,眼神平静到几乎残酷,“哪怕抛头露面,哪怕沽名钓誉,只要能招来人,就值得。”
查良铮看着她,一时语塞。所有的质疑、震惊、排斥在心中盘旋,却在她的那句“我可以不要脸”之后轰然散落。他不知道林安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也不愿承认自己心中那点“矜持”此刻显得有些脆弱和虚伪。
“这不是你。”他最后还是说了这么一句。
林安看着他,轻轻一笑。
“怎么不是我呢?”
她将合影照片递给他,“这张,还有那张封面照,用在最显眼的地方。其他的——你们看着安排,但一定要快。”
查良铮接过照片,感到一阵冰凉从指尖传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照片上林安的笑容,却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
是自信的,是昂然的,是一个站在世界舞台中央的中国女性。但那笑容背后藏着的东西,他看不懂。
他低声应道:“好……我马上去安排。”
转身离开会议室那一刻,他仍然感觉自己像是目睹了一场陌生的蜕变。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已经和他曾熟悉的“小林”不一样了。她从华盛顿归来,带着某种他无法辨认的气息,那不是官气,也不是骄气,而是一种为了达成目的、愿意穿透所有心理舒适区的冷峻果决。
她变了。真的变了。
可她变得不“体面”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难再用原本的方式去评价她了。
一个清晨,联大师生惊讶地发现,校园里仿佛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从校门口饱经风霜的土坯公告栏,到图书馆阅览室斑驳的外墙,再到人流最密集、永远弥漫着饭菜与油烟混合气味的食堂入口,甚至连校外文林街上那几家最受学生欢迎的茶馆门口的墙壁上,都被一系列设计新颖、视觉冲击力极强的巨幅海报所覆盖。主角是同一个人——他们曾经的校友,如今的传奇,林安。
那张《时代》封面,那张与罗斯福的合影,固然是视觉的焦点,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引起了第一波惊叹与议论。但真正让这场风暴深入人心的,是随着海报一同散发开来的、那几篇她署名发表在《时代》周刊上的文章译稿。
最初的喧哗过后,一种更深沉的涌动开始在校园里蔓延。油印的稿件被飞快地传递、誊抄、阅读。
人们不再仅仅是围观一个传奇的诞生,他们开始通过那些冷静、精准却又饱含力量的文字,去触摸战争的真实肌理,去感受一个同龄人、一个校友在战火中淬炼出的灵魂。
公共场合的讨论依旧热烈,但更多的人,是默默地站在海报前,反复阅读着那些文字,眼神里不再仅仅是惊奇,而是多了几分沉思。图书馆的角落里,一个平日里最爱高谈阔论的男生,此刻却低着头,反复看着《周的背影》那篇文章,看着那个名叫周的年轻士兵如何扛起电台、如何笑着承诺、又如何在最后时刻无声倒下。
男生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纸边,许久没有说话,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共鸣攫住了他,远超了对林安个人成就的惊叹。这篇文章,让“牺牲”这个词,有了温度,有了重量。
女生宿舍的窗边,几个女同学挤在一起,轻声读着林安描写自己失去父母、独自在废墟中徘徊的那一段。战争的创伤,对她们而言并不陌生,林安那近乎残酷的坦诚,反而让她们感到一种被理解的慰藉,低语着:“原来……她也经历过这些。” 这瞬间拉近了她们与那个海报上遥不可及的身影的距离。
就连茶馆里,高年级的学生们也放下了往日的激辩,转而讨论起林安文章里的某个战术细节,或是某个英文词汇翻译的准确性,语气里是对文字背后力量的尊重,是对她专业能力和反思勇气的认可。
校园的墙壁,成为了这场内心风暴最直观的表达。热情洋溢的赞美诗旁边,紧挨着的是对战争残酷的哀恸和对和平祈愿的散文。呼吁“投笔从戎”的大字报旁,贴着更理性的分析:“林安学姐以笔为枪,吾辈亦可——论战时翻译与写作之重要”。
有人摘抄了林安描写普通士兵牺牲的段落,旁边只写了一句:“他们也是父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比任何口号都更能触动人心。
甚至在不起眼的墙角,有人用木炭画了一个简单的士兵背影,题字:“纪念周,及所有无名者”。
昆明四月的午后,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斜地照进西南联大那间简陋的“教授休息室”。
与其说是休息室,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的、摆了几张旧桌子、几把竹椅的公共房间,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劣质烟草和炭火气味,角落里的几个巨大的老式热水瓶是这里最实用的陈设。此刻,房间里人不多,显得有些空旷。
社会学的潘光旦教授背着手,正站在窗前,目光透过模糊的玻璃,望着外面因张贴着醒目海报而显得格外喧闹、人头攒动的校园土路,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外文系的叶公超先生则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桌旁,手里捧着几页纸质粗劣、油墨深浅不一的英文稿件——正是林安在《时代》发表的那几篇。他看得极为专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几乎要碰到纸面,偶尔还会用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叩叩”声,似乎在品味着文字的节奏。
门“砰”地一声被猛地推开,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诗人闻一多先生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他刚下课,深色长衫上还沾着几点粉笔灰,脸上带着他标志性的、混合着激动与某种神采飞扬的表情,手里高高举着一份同样的文章译稿,纸张边缘已被他捏得有些卷曲:
“诸位都在啊!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