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重庆前,林安依礼去陈公馆向谭祥辞行。曼意姐病了,恹恹地卧在床上,脸色苍白。林安留下带来的礼物——蒂芙尼耳坠,低声嘱咐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看着往日精力充沛的女主人此刻虚弱的样子,心中不免也有些戚戚然。没有久留,她便告辞了。
飞机降落在巫家坝机场,昆明高原的阳光依旧刺眼,空气里有熟悉的风和尘土的味道。经历了华盛顿的喧嚣和重庆的压抑,回到这里,竟有种奇异的“落地”感。她迅速在美军联络处为翻译处和写作组申请了办公室,虽然一切都还只是草台班子,但总算有了个名正言顺的起点。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约见赵梦醒。老同学的效率没得说,不仅翻译招募标准和考核办法已有了清晰的草案,还递给了林安一份厚厚的名单和档案摘要。
“静之,你看,”赵梦醒点了点名单,“按咱们之前定的标准——英文功底、政治背景、部队经历——初步筛下来,最合适、最可靠、也最有潜力的苗子,确实绝大部分都在第五军政治部。”
林安接过名单,快速翻阅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果然如此。全是第五军的人……她想起即将要去拜访的那位以刚愎和勇猛著称的军长。上次因为FAC编制归属的问题,邱清泉就对自己颇有微词,话里话外透着“胳膊肘往外拐”的不满。
这次人事任命刚定,他虽升任第一路军副总司令,位高权重,但以他过去宁愿辞职也不当副军长的性子,现在这个“副”总司令的位置,恐怕心里未必舒坦。
这时候去他那里要人,尤其是一次性要这么多政工骨干……林安预感到这绝非易事。
“我知道这有点麻烦,”赵梦醒看出了她的顾虑,“但我想先把名单定下来,我们才好去争取。”
“你说得对。辛苦你了,梦醒。”林安收好名单,心里盘算着措辞。
在去第五军军部前,她还是先去拜访了林蔚。新成立的驻滇参谋团还带着临时机构的草莽气,但林蔚的办公室已经井井有条。
“静之啊,”林蔚见到她,放下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路辛苦。昆明这边安顿好了?”
“是,伯父。”林安先行礼,用了更亲近的称呼,“特来向您报到。翻译处和写作组的事情,还要请您多费心。”
“应该的。”林蔚点头,“黄仁霖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大学招募若有困难,告知我即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探寻,“听说,魏德迈将军近来在重庆很受瞩目?都说他对我们这边的情况,了解深入了许多。”
林安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魏将军一向明辨,从善如流。”
林蔚笑了笑,不再多问,转而道:“上次说的缅甸战役资料,我让秘书整理好了,你带回去看吧。对你了解全局有好处。记住,注意保密。”
“是!多谢伯父!”这意外的收获让林安精神一振。
有林蔚这句“有困难来找我”打底,林安感觉踏实了不少。虽然这位“伯父”与陈诚关系匪浅,但在职责范围内的支持和对她的个人关照似乎是真诚的。她抱着那袋沉甸甸的资料,心里清楚,有了这些内部报告和分析,无论是给魏德迈提供更精准的建议,还是充实写作组的稿件内容,都将大有裨益。
但她知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翻译处要运转,人是第一位的。而那份几乎全部来自第五军政治部的名单,意味着她必须去面对那位以勇猛、刚直甚至有些桀骜闻名的军长——邱清泉。
她辞别林蔚,径直驱车前往第五军军部。
第五军正经历前所未有的扩编、换装,号称要成为反攻的“拳头”,军部上下必然忙得人仰马翻,此时要抽调二十多名政工骨干……邱清泉有理由拒绝,而且他很可能会抓住这个理由,理直气壮地拒绝。
但她必须去试一试。
第五军军部大院门口的卫兵多了,盘查也更严了。院内军容整肃,扩编带来的忙碌和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林安通报后,在副官处等了足足一刻钟,才被领进邱清泉的办公室。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只是桌上的文件堆得更高了。邱清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一份地图,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林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抬了抬下巴。
他那条忠实的德国牧羊犬卧在桌旁,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邱副总司令。”林安立正敬礼,声音清晰。
“副总司令?”这个称呼听在他耳里,倒像一根倒刺。干了一辈子,拼了半条命,好容易熬上来,又在杜光亭手下做副职。他压下胸口那股憋闷气,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唔。”
邱清泉没请她坐,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冷冷地道:“林中校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这疏远而冷淡的态度,让林安的心沉了沉。她定了定神,拿出公事公办的姿态,将翻译处的文件和那份拟调人员名单双手呈上:“报告副总司令,奉军委会与魏德迈将军钧令,筹建战区翻译处,急需抽调英文优良、政治可靠之军官。经初步筛选,第五军军政治部下列同志最为符合条件,共计二十三人,恳请副总司令批准,将他们暂调翻译处(筹)工作。”
名单递上,邱清泉却并未立刻接,只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像是在打量她,又像是在衡量什么。终于,他慢吞吞接过文件,目光掠过那串熟悉的名字,唇角浮出一抹冷笑,随手将纸丢回桌上。
二十三个,全是他第五军的骨干。部队刚扩编,政工系统正是压舱石,这时候让她来连锅端?
他抬头,眼神锋利:“林中校……我这第五军正在换装扩编的节骨眼上。兵员暴增,思想波动剧烈,哪个岗位不需要人?你一张纸下来就要我二十几个得力干部?你干脆让我政治部关门得了?戴安澜要接手第五军,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这里,还轮不到别人做主。”
“副总司令,翻译工作对盟军协同作战至关重要,也是魏将军和委员长都高度关注的……”
“少拿大人物来压我!”邱清泉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像一头被触怒的狮子,在办公室内踱步,“上次你要把FAC划走,说为了协同!现在又要挖走我的政工干部,说为了协同!怎么好事都是你的?力气都让我们第五军出?!”
他停下脚步,看着着林安,语气充满了怀疑,“这调令来得蹊跷啊,是不是上面哪位‘高瞻远瞩’的长官,新官上任,就特别‘关照’我们第五军,让你这个‘亲信’来替他伸手掏人了?!”
林安的呼吸一滞,不知道他是在暗讽杜聿明还是魏德迈。邱清泉这番话,既是对手下资源的保护,也是对林安“越级”行为的积怨爆发。
林安明白这层复杂的意味,但她心里也有股委屈和怒火在翻腾——
第五军能扩编成全美械的集团军,成为反攻绝对主力,这里面难道没有我在华盛顿和重庆周旋的功劳?没有魏德迈点头能有这么多资源?现在为了整个战区都急需的翻译人才,暂调你二十几个政工干部就这样?再说,赵梦醒是我带来的,FAC连也是我组建的,为了他们更好的前途调走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这些话,她依然一个字都不能说。在邱清泉这里,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亮功劳更是自取其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程序和命令。
“副总司令明鉴,”她语气尽量平和,“此事确系魏德迈将军与军委会的统一安排,旨在加强整个战区的翻译力量,并非针对第五军。属下只是奉命执行。”
“奉命执行?”邱清泉根本不信,嗤笑一声,“我看你是‘奉旨’来给我添堵的吧!林中校,我把话说明白了:人,一个都没有!第五军现在到处缺人,尤其是政治过硬、懂业务的干部,我自己都不够用!翻译处缺人,自己去大学里招!别在我这儿打主意!”
他坐回椅子上,拿起笔,低下头不再看她,摆明了送客的态度,“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林安看着他油盐不进、蛮横强硬的态度,知道今天的目的彻底落空了。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挺直脊背,再次立正敬礼:“是。属下告退。”
走出邱清泉的办公室,林安脚步有些发飘,心里像是压了一块铅。阳光灿烂,却丝毫照不进她此刻阴霾的心情。邱清泉的态度,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
走出第五军军部的大门,她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幼稚!”
林安清楚,她没有太多选择。翻译处是魏德迈将军亲自督办的项目,时间不等人。理论上,或许可以等第五军完成整编、等戴安澜将军正式上任后再去要人——戴将军或许会更配合。可这一等,短则一两个星期,长则一两个月,必然会耽误大事。
而且,邱清泉此刻的阻挠,恐怕也不仅仅是爱惜羽毛那么简单。这里面,或许还掺杂着他对新职务的不满,对杜聿明的试探——将来正、副司令之间,会是什么样的权力格局。
她顺道去看了查良铮。写作组那边依旧进展缓慢,算上查良铮自己,也才四个人。他提出了初步的架构设想,林安补充了秘书和对外联络的部分,但也只能是纸上谈兵,人手是最大的瓶颈。
一天下来,处处碰壁。翻译处的核心人选被邱清泉卡住,写作组八字还没一撇。林安回到美军办事处的临时办公室,看着窗外昆明湛蓝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看来,想在昆明顺利开展工作,绕开邱清泉这座大山是不可能了。而能搬动这座山的,只有一个人了。
她必须尽快去见杜聿明。这次,不光是为了翻译处的人,或许,也该向这位新任的总司令,“汇报”一下他那位新任副司令,在这关键时刻所展现出的复杂“状况”了。
只是,她该如何措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