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萨斯城比她想象的更平静些。
十二月的风干燥而不刺骨,阳光照在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斜斜洒洒,一切都像是好天气。站在市政厅前的台阶上,林安抬头看了一眼围绕在自己周围的人群——市议员、空军联络官、报社摄影师,还有几位当地的退伍军人组织代表。
她穿着那件宋美龄为她挑选的灰蓝色短外套,扣子一丝不乱,发髻低束,唇色沉静而得体。她不是来吊唁的,是代表中国政府的“友邦军人”,是“中美共同抗敌”的象征,是飞虎队的“地面之声”。
摄影师要求她与空军官员一起站在这个社区纪念阵亡将士的青铜纪念碑前——第一次世界大战、美西战争。她配合地站定,手里抱着那个装着护目镜的小盒子。镜头咔哒一响,像是将某个情绪瞬间冰封了。
“林小姐,”市议员是一位白发男人,讲话时用词得体,声音圆润,“您的到来,不只是一次访问,更是一次跨越太平洋的慰问。您的同伴——霍顿中尉,是这座城市的骄傲。”
林安垂下眼帘,轻声应道:“他也是我们飞行员的骄傲。”
议员笑着点头,稍微后退了一步,示意林安身后的空军代表继续引路。
她随车前往霍顿家。
车程并不长,一路穿过几条安静的街道,低矮的屋檐、褪色的百叶窗、门口依旧摆着感恩节还未撤下的南瓜装饰。冬天将草坪压得微黄,风吹过枯枝时发出干燥的响声。
车停在一栋白色木质小屋前。
她看到门廊上悬着一面国旗,一小束干玫瑰插在栏杆缝里。屋子不大,却极整洁,窗子擦得透亮,像是日日等着什么人归来。
门开了。
一位身形瘦削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身穿深色针织套裙,脸上带着轻微的倦容,却依然认真地抹了口红。她看见林安,微微一怔,然后走下两级台阶,主动伸出手。
“林小姐。”
“霍顿夫人,”林安轻轻回握,“谢谢您愿意见我。”
“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她的声音温和而低,“我们应该感谢你才是。”
林安微微颔首,正准备跟随她上阶,身后传来空军联络官低声的一句:“我们在车里等您,林小姐。”
她回头点了点头。那几位官员已很有默契地退回车边,媒体记者也关上了闪光灯,知趣地不再跟随。他们的任务已然完成——一张合照,一句讲话,一段足以出现在晚报专栏的文字。而接下来的,是不适合旁观的部分。
林安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忽然感到有点不真实。她从一位“代表”变回了一个“来访者”。她手中的盒子沉了一分,脚步却轻了下来。
她跟上霍顿夫人,踏入门廊。
客厅里温暖而安静,林安坐在一张靠窗的沙发上,阳光从纱帘缝隙斜斜地洒在地毯上。她放下小盒子,手指不自觉地在膝盖上交握,余光扫过书架上排列整齐的相框和几本厚重的家谱册。
“他从小就不爱看书,”霍顿夫人轻轻笑道,仿佛在说一个调皮的玩笑,“但飞机的图纸他能盯着一下午。我原以为他会上机械学校,结果他十八岁那年,偷偷跑去飞行训练营报了名。”
“你记得他第一次开的模型机吗?”姐姐莉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小木盒,打开后是一个带着螺旋桨的小飞机,翼尖已经缺了一角,“他拿着它冲到后院,结果飞出去了就找不回来了,哭了一整天。”
“后来他还拆了家里的风扇,”霍顿夫人笑着补充,“说是要研究‘真实的引擎结构’。你父亲差点把他从车库赶出来。”
她们都笑了。那笑声很轻,但在空气里绕了一圈,仿佛重新把霍顿的童年召唤回来。
林安听着,笑着,点头附和,有时会问:“那年他多大?”“是他自己画的图吗?”她知道自己在扮演某种角色——见证者、倾听者,也是替代者。她是那个看见他最后样子的人,而现在她必须从这些琐碎记忆中,还他一个“完整的人”。
霍顿夫人看着护目镜,轻轻将它放在膝上,沉默了几秒,终于低声问道:“林小姐……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林安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沉静。
“他……最后,是不是很痛苦?”
莉莲也抬起头看她。林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严肃、平静、痛苦、渴望地想知道自己所爱的人——走得是否痛苦。
林安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有挣扎太久。他的飞机被击中后开始失控,急速下坠。当我最后看到他时……他的舱盖还开着,但没有再传出声音。我想他可能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
“那天,我们在缅北前线。他执行的是一次低空轰炸任务,目标是一个日军炮兵阵地……我们原以为坐标无误,但在他投弹后,日军战斗机从高空俯冲而下——是第十八师团,64航空联队,配备的是隼式战机。”
“他们在低空优势极强。”她声音低下来,“我们的战机在被迫进入‘狗斗’状态后,几乎无法脱身。他尝试拉升——那是最后一次——但他的位置已经暴露,被至少三架敌机咬住。”
霍顿夫人睁大眼睛听着,莉莲紧握双手,指节发白。
“我亲眼看到他的机尾被击中,火焰从引擎一路蔓延。他的飞机……像一颗燃烧的流星,坠进山谷。”
“我……”她的声音忽然哑了,“我用无线电呼叫他,可是——他没有再应答。”
霍顿夫人低头抱住那副护目镜,肩膀开始颤抖。
莉莲抿着嘴,眼泪终于从眼角滑下,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双手合在膝上,低着头,整个身体默默地颤抖。
林安停在那句“他没有再应答”之后,话音落地,房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钟表发出微弱的滴答声,仿佛放大了每一次呼吸的震动。
她本可以停在这里了。
她知道,她已经说得够多。够详细、够合理、够体面。她甚至连隼式战机的型号、低空格斗的劣势、三架咬尾的敌机都讲得滴水不漏——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也确实发生了。
可她没有说——
那个炮兵阵地是假的。
她没有说,是她的坐标,是她的判断,把霍顿送进了那片预设的伏击圈。
她没有说,那天清晨她盯着望远镜时,心里隐约有过一丝迟疑——爆炸不够猛烈,没有二次殉爆,火光分布也过于整齐——可她没有喊停。她没有。因为一切都太像“正常”的了。
她没有说,她当时的呼叫语气是多么自信,多么利落,那简直像是一场演练。而霍顿,正是在她那句“坐标确认,目标击中”的十秒后被击中的。
林安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涨满了,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鼻腔、喉咙中同时溢出。可她只能继续维持那张平静、诚恳、克制的面孔——那张“讲述者”的面孔。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如果她现在哭出来,会不会显得太刻意?
可就在她努力压住眼眶那股酸涩的时候,心里却又不受控制地浮出一整套几乎说服得了任何人的说辞:
她不过是在做战场上所有人都必须做的判断——根据情报、根据地形、根据敌情、根据惯例,她遵循了每一个标准流程,没有人能预料日军会刻意设下一个假阵地做饵;低空伏击是典型的空战陷阱,哪怕换了任何一个FAC,把坐标交出去的结果也会一样。
她不是犯错的人,只是刚好站在了错误将要发生的那一个位置上。如果没有她,或许是摩根、是另一个中队的地面联络官、是下一次空袭的指挥者……谁知道呢?
敌人原本就占据主动,飞虎队的飞机那天不管怎么飞,总会有人中弹,总会有一架坠毁——这就是战争的本质,概率和牺牲堆叠出来的推进器。她只不过是在这架庞大机器里,按了一次自己职责内的按钮。只是刚好,那一次,霍顿也在飞机上。
泪水从她平静的脸上滑落。像是一种克制。连她也不明白自己决定了不流泪为什么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沉默的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沉默中,时钟走过了两个分针。
直到霍顿夫人轻轻地抬起头,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温柔:“谢谢你,林小姐。谢谢你没有让他死在匿名中。谢谢你——记得他。”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林安的指尖。
————
梦里,她又站在那片密林边缘。
视野里是熟悉的炮兵阵地:排列整齐,帆布遮掩,伪装网纹理一如实景。她在望远镜中看见它被炸起的瞬间,却不见烟尘,不见弹药的殉爆。只有光——平滑、整齐、过于“标准化”的爆炸光。
耳边无线电传来飞虎队的声音,重叠、混乱,像是在水下传来。有人在叫她:“Ice,确认坐标!”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片火光重复燃烧,一次、一次,像一段被循环播放的影片。她知道那是假的,可她没说。
她试图呼喊、举手、推翻那场错误的指令,但她的身体像被凝固在空气里。下一秒,她抬头,看见霍顿的飞机笔直俯冲而下,火焰从机尾烧到座舱,整架战机像流星一样坠入丛林。
轰然巨响后,她在梦里听见掌声。
不是战壕,不是电报,不是哀悼,而是掌声——一阵一阵,来自干净的大理石讲台前,来自记者会,来自晚宴,来自她在华盛顿被罗斯福接见的那天,总统微笑着对她说:“我们的战斗英雄来了。”
梦里,台下所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喊她名字,有人喊:“Times 的战地英雄!”“FAC 里的女英雄!”“来自中国的光荣代表!”
她只能笑,像在前几场活动中那样——点头、礼貌、沉静、体面。
—————
林安梦见了凯文·卡特。
或者说,她梦见自己就是凯文·卡特。
她穿着晚礼服,坐在纽约林肯中心的领奖台下。舞台灯光刺眼,麦克风前站着一个微笑着的主持人:“我们将普利策新闻摄影奖,授予这张改变世界的照片——”
巨大的投影布上缓缓浮现出那张画面——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跪伏在荒地中,脊背隆起如同溃烂的壳,远处,一只秃鹫缓慢地展开翅膀,仿佛在衡量该不该上前。
全场安静,掌声响起。
她听见自己起身走上台阶,礼貌地对所有人点头,接受奖杯,照例说了一句:“谢谢大家,这是为所有无声者发的声音。”
接着,一阵咔哒咔哒的快门声响起。
她回过头去——却不是记者,而是一队穿军装的人,镜头后站着摩根、傅宗良、魏德迈,甚至白修德,他们对着她拍照,像在为某种雕像定型。
她的脚步忽然一滞。
舞台尽头,一道光打下来,那里站着霍顿。
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伤口,就像林安从没见过的样子——穿着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一个画夹,脏兮兮地涂了几笔,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个高中画室走出来的孩子。他对她笑了一下,眼神安静而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他问她:
“你是拍照的人吗?”
林安猛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她没有开灯,只是默默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她曾读过那个故事——南非摄影师凯文·卡特,在苏丹拍下那张震惊世界的照片:一个饥饿至极的小女孩瘫倒在荒地上,背后,一只秃鹫正静静伫立,似乎在等待她咽气。
照片登上《纽约时报》后震动全球,他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但质疑随之而来:“你为什么不救她?”
卡特辩解说,他不被允许接触孩子,那可能会传播疾病;他说他吓跑了秃鹫;他说他只是摄影师,不是救援人员。但这些辩解都无法驱散一个事实:他在拍下死亡的可能,而没有去阻止它。
而最残酷的地方在于——正是这场死亡,让他获得了奖项,获得了“历史性”。
一年后,凯文·卡特把排气管接进自己的车里,在南非的乡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林安站在梦中的领奖台上,忽然意识到,她和凯文·卡特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她没有故意伤害他,却用他战死的故事,换来了掌声、版面、接见、认可。她和凯文·卡特一样,说出一套“我只是记录”的说辞,却躲不过一个根本的问题:
如果没有那场死亡,她就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