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溯之不动了,他低头看着祝水手臂上涨起的血管,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清香,独属于天承之人的血液汩汩流入他体内,而他的血液从指尖处慢慢排出体外。
清亮的眼泪大滴大滴流下,“灼夜,放手吧。”藤蔓缓缓蠕动,随即嗖一声,它们消失在灼夜的袖中。
知觉是先从脚开始消失的,顺着腿逐渐向上走去。谢溯之用另一只手捶打几下腿,却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又软又轻,拳头连同衣袍陷了进去。他看向面前之人的双腿,它们已经承半透明状了。
巨大的悲怆充斥涌上谢溯之心头,一双眼睛里只看得见满眼绝望与悲怆。
祝水眼帘掀起又轻轻落下,掌心传来的炽热温度缓解了换血的疼痛,他试着勾勾手指,却没成功,浑身的力气如万千抽丝,迅速离开他的身体。
“他刚刚是在笑吗?为什么而笑?”祝水想着,随即又自嘲笑笑,“我也不知道。”
谢溯之看着和卷宗里描述的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次摸了把已毫无知觉的大腿,酥麻感还在顺着腰部往上走,他茫然看着手掌,自此,就要成为长生之人么?
可这份长生,若是失去身侧之人,就变成日复一日的折磨,又有什么意思?
谢溯之低眉,自嘲笑笑,是怕他找来此地,借此报复谢洄之么?果然,在他心中,自己永远都只是利益至上、心胸狭隘、满腔嫉妒。可除去他,自己并不想和谢洄之争抢什么。
他谢洄之就是与天同寿,又与他何干?他只想与心爱之人在一处,哪怕以弹指为计。
身下的血源源不断蔓延着,刺红他的双眼。他看着靠在一旁阖眼的祝水,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上了他的脸颊,“这是你想要的么?”
祝水察觉到他的触摸,眼帘微动,却没有睁开。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一侧的灼夜倒想起什么,一激灵,脱口而出,“我们是不是在祠堂的卷宗中看到一种共寿命的方法,就是你俩如今这般,莲花血脉者以血融爱人之身,两人心意相通,则两人皆身轻如鸿毛。施术者面容酡红陷入昏迷,受术者,就如你这般,失知觉?”
“哎?问你呢?”灼夜未得到回应,又快速说了一遍。许久之后,谢溯之沉沉应了一声,“嗯。”
灼夜听出了震惊、难过,唯独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喜悦。
谢溯之藏于袖中的手臂微微颤抖,尚未完全失去直觉的手掌被指尖刺入,生出刺骨的痒痛感。他看着陷入昏迷的祝水,又低声笑了起来,声音渐大,惊得灼夜毛骨悚然。
谢溯之笑得眼角划过泪水,灼夜应是没看见翻过下一页开头的那行字,“若融血者只剩半身血脉,再施此术,施术者魂飞魄散,受术者仅有五成可能得施术者寿命。”
再者,自己又怎会是,祝水的心上人?那句曾经信誓旦旦的两情相悦,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骗术而已。
祝水歪在轮椅一侧,拉着谢溯之的手逐渐卸下力道,谢溯之却如疯魔一般,仍旧笑着。
融血术一旦开始,就不得随意中止,灼夜不敢靠得太近,只死死盯着两人,唯恐哪一个一瞬间消失。
谢溯之面容逐渐发生变化,易容术失效,眼角嘴角的皱纹被细细撑平,下垂的脸颊、眼皮逐渐上撑,若忽略脖子以下如一滩死肉的身体,整个人看起来如焕发重生。
而他自身的血自他各个指尖不断流出,但他的心脏已感受不到疼痛。无数的血涌上脑间,脖上青筋四起,他只觉血液冲击神经,眼球涨得疼。血液顺着两人的手臂不断留下,形成一片血洼。
天地旋转,院中的时间却被凝滞,巨大的充血感让谢溯之看不清眼前情形,两人连着的手只剩指尖勾连。一侧的梨花树不知何时收了花骨朵,无数血丝顺着树根缠绕枝丫。
灼夜眼中蓄泪,她微微仰头,想起许多年前的好春日,她第一次见到祝山祝水兄弟二人的场景,昏暗的地下赌场里,祝水站在兄长身侧,怯生生,又带有些许好奇,彼时,她刚从赌桌上下来,赢得盆满钵满,心里起了歹意,从祝山手里借过祝水,不由分说将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将他箍走,上了一把赌桌。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哎,试试嘛,输了也没关系,看到那边帘子后面的人影了吗?我兄长!这家赌场的老板!”
骰子被人装模作样摇得阵阵响,却在比大时摇出六个一,在比小时摇出六个六,灼夜在众人唏嘘声中看着他通红的脸笑弯了腰。
“砰!”梨花一瞬间尽开,带着殷红,随即从枝丫脱落,随风飘散。灼夜再回神,只剩一只轮椅,和身侧瘫软的谢溯之。术法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她猛然上前,想要扶起谢溯之,却在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不再动了。怀中人,没了生机。
“滴答滴答。”清亮的泪水砸向血洼,她抬头,眼泪便蓄在眼眶中,不肯落下。
“换血术,失败了。”灼夜抱着一滩身子,在无人的院落里,放声大哭。
小镇某条街道上,一家饼摊,有位面容清俊的男子,长身玉立,笑着同过往人打招呼。“今日要收摊了?”
“哎。兄长等我回家吃饭。”
“你们兄弟二人感情真好啊。”谢洄之笑笑,收拾好手中的活,将灶台遮上。
看见一侧篮子里放着的几块白饼,谢洄之不知想起什么,摇着头笑了起来。
从不远处飞来一金光,对准谢洄之的背部直直打了进去。谢洄之心脏骤疼,仿佛被人攥紧了一般,他揉了揉心口,朝外面走去。
“许是饿到了,先回家再说。”谢洄之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一如往常,和众人打着招呼。渐渐,他感觉到不对劲,旁人脸上的目光由温柔,变为漠视,再变为震惊,他们仿佛没看见他一样,从他身侧疾跑过去。
“后面有什么?”他好奇转身,却见到倒在街中心的自己。
谢洄之看着蜂拥而至的众人,听见王婆大喊着药铺的伙计,几个人手忙脚乱将自己抬起,送去药铺。
他跟在众人身后,听见大夫说人突然没了生气,安排下葬吧。
谢洄之低头看看自己分明的手脚和早上刚换新的衣袍,捏了捏右手虎口。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想笑。想着,他便笑出了声。
命运总是喜欢和他开玩笑,出生即是太子,当着当着被处死了;一对兄弟因他一死一伤,让他得了本不该有的命数,也让他因责任而愿意重新活一遍;如今,又莫名死去,那他被救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又是一众人手忙脚乱跑出药铺,朝他家的方向跑去。剩下的人七嘴八舌谈论起来,有人叹息,有人暗喜。各种声音传入他耳朵,反倒有些听不真切。
谢洄之跟着众人跑去,祝水那身子骨,若是得知他身死的消息,出意外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跑着跑着,他却发现,身侧的店铺一直在朝前迅速飞去,他为什么在朝后跑?
霍子仲略显孱弱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咳嗽。祝清晏握着手中的茶盏,指尖泛白,看向魏徐言的目光中略显不安。
魏徐言看懂了她的心思,伸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之后的事情呢?”
“今日所讲述,已然能够破解皇宫之劫,若公主之后仍有疑惑,可再寻在下,听完这后面的故事。”
“霍师,这些秘辛您是如何得知的?”祝清晏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你可还记得当年潜伏在村中给谢溯之传递消息的暗卫?”
“你是其中之一?”
“是。”霍子仲不知想起什么,叹谓一声,手指摩擦杯口,悠悠说道。
“村中戒备森严,当年我们一入村,便如鸟如樊笼,一言一行皆在他们窥视之中。我的同伴,被不知不觉换掉了。”
说罢,霍子仲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祝清晏,笑出了声。
“不必怀疑我的身份,我能活下,自有我自己的本事,况且我求你之事正是你所忧虑之事。”说着,霍子仲目光灼灼,俯身看向祝清晏,“我要见一个唤作云程轫的人。”
“倒也不急,可等皇宫的事情暂且了结。”
“可,这破解之法究竟是何?”
“公主可觉得皇宫的妖草熟系?”霍子仲不答反问。
“冠大,食人,又与谢溯之有关,莫不是那位灼夜?”
“当年宁启夫妇因救女儿,耗费太过心血,不久便去世。但有天道庇佑,投胎到这世,成了你的父皇母后。灼夜当年悲剧,由他们一手造成。按理说,依着灼夜的能力,你父皇母后早该再去阎罗殿投胎转世一次,却不知为何,她迟迟未动手,直到今日。”霍子仲有心将话题引入此中。
祝清晏冷哼一声,“本就不是宁启夫妇的错,缘何要动手?”
“那灼夜可不知。”
霍子仲一句话,却如惊雷,点醒了祝清晏。
“子仲兄可见过这位灼夜?能否给我瞧上一瞧她的画像?”祝清晏将过往串连起来,慌忙说道。
不愧是画师,只见霍子仲指尖沾茶水,寥寥几笔,便在桌面勾勒出灼夜的轮廓,栩栩如生。
!这不就是上上次走灰金杨路,跟在两人身后的那位阿姐?彼时,灼夜扬言要择一而忠,引得她以为,灼夜背后之人与谢洄之水火不容,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