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初晓,人声如雾气般若隐若现。
不一会儿,有个小孩笑闹着从旁边跑过,地面上传来的脚步声叩着心房。
徐右吾怔愣地坐起身,跑开的小女孩骤然回眸,催促道,“快点,有人来了——”
他虽不解,还是缓缓起身,却见身后追上一个小女孩,“姐姐,等等我——”
两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离开原地,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一个人。
她们看不到自己——
徐右吾赶忙掐了一下自己,发现这并不是梦境。
无忧之地是灵魂往生之所,纵使他借助“鳞片”来了此处,生者和亡灵终究还是隔着一层。
他不知此地是何处,便跟上那两个小女孩,直到两个小女孩跑进一处山顶小屋。
山顶上有一个村落,乌木建成的小屋,在空茫地雪地上留下一丝丝尾迹。
山顶的村落入口处有一棵古树,直通天际,翠绿的树叶在寒冬时节依然娇嫩。
古树旁立着一个石碑,幽黑的字体透着一股凛然。
扶风太卜——
传闻中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尊尊号也是“扶风”,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在《四方志》上看过。
扶风太卜乃秘族,族长被尊为“太卜”,可以草木知天意。
徐右吾莫名升起一种的熟悉感,然而熟悉感却不来自这段记载,而是古树的叶子,叶子的模样竟然和林无霜的面具一模一样……
经过的瞬间,古树的树叶如受惊一般窸窣作响,仿若有一阵不知何起的风。
小木屋中走出一位老者,须发尽白,一身竹青布衣,若有所感地看着古树,喃喃道,“古木摇铃,恐怕天下有大事发生——”
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一串声响,徐右吾回望山下,眉头下意识地一蹙。
崎岖的山路中有一队人,各色仙袍在雪地上格外显眼。
众人周身笼着一层尘土,似乎长途奔袭而来,为首的正是归一门的人,他扫了一眼,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此时的吴琮不过少年模样,到他中年登临掌门之位还有百年之久。
这里是一百年前的扶风,他怎么会来到此处——
并未理会徐右吾的诧异,各大仙门几步上前,乌泱泱的人群像巨石一般堵在了路口。
“见过太卜——”
“吴掌门——”
太卜似乎早已知晓对方来意,转身入户,吴应也跟了进去。
得益于生者的身份,可以在此地来去自如,徐右吾也跟着进去了。
“岐山林衍剑走偏锋,堕入魔道,归一门秉行正道,已带领各大仙门将其斩除——”
林衍——
徐右吾心头微动,他未曾听过这个名字,想来不是什么穷凶恶极之辈,并未遗臭万年。
只是这个姓氏——是巧合吗?
吴应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敢问太卜,魔君应劫而生的卦象可有转变?”
太卜长叹一声,摇摇头,“天道无常,卦象并未有变,魔君并非林衍。”
吴应眉头微凝,“请太卜明示,归一门必定带领各大仙门共同围剿。”
天行无常,道法自然。
太卜虽然可通天道幽微,却不可妄言天机。
天机一旦泄露,天道便会自行修/正,往后重重变数,远非人力所能抗衡。
不出意料,太卜并未言语,只是提醒道,“归一门忧患之心,令人动容,老朽惭愧,学艺不精,难测天意。”
太卜点到即止,率先走出去,吴应愣了一瞬,也垂眸跟了上去。
见两人出来,众仙门转瞬安静下来。
“各位请回吧!”
见太卜下了逐客令,众人脸色不觉一暗,有些按捺不住心气的青年早已愤然出声。
“这可是天下大事!”
“天下百姓遭此劫难,难道就这样束手旁观吗?”
“魔君即将出世,扶风徐氏也难以置身事外!”
见周围气氛紧张,吴应厉声制止,转而向太卜行了一礼。
“这一礼乃是请罪,小辈无礼,还请太卜莫要怪罪。”
语毕,又深深地行了一礼,“这一礼乃是请助,魔君一旦出世,世间动荡,生灵涂炭,请太卜三思,天下黎民万千,皆系于您一人之手。”
见此,众仙门纷纷拱手,齐声道,“还请太卜深思——”
众人声音厚重,似乎有着千斤的力量,太卜眉头微锁,肩膀似乎沉了几分,“太卜无能——”
“爷爷——”
忽然,一个小女孩惶急地跑了过来,“姐姐肚子痛,在地上打滚——”
太卜眉头微皱,“莫不是旧疾发作了——”
“飞吟,你等在此处——”
说罢急匆匆地走了,留下众人和一个小女孩面面相觑。
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年纪,正懵懂地睁着大眼看着周边的大人。
然而许是大人们眉头紧蹙的模样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慢慢地挪到了屋内,倚着门栏观察他们身上各色的衣服。
“吴掌门,我们还要留在此处吗?”
“太卜已经多次拒绝了,留在此处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林衍膝下有两子,与其父朝夕相处,想必早已受魔气侵蚀,不可轻易放过。”
众仙门各执一词,吵吵嚷嚷,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小女孩早已悄悄消失在视野内。
飞吟本是被姐姐差来报信的,如今又被爷爷指派在此看着一群大人,而且他们还吵起来了。
她无措地闪到屋外,想悄悄地离开。
谁知对面有个少年对她招了招手,少年一身苍蓝的衣服,笑意明明,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别具一格。
她下意识地上前,就见对面蹲下身来,“你叫飞吟?”
嗯——
“你害怕吗?”
嗯——
飞吟并未出声,细细地点了头,在对面的轻缓的语调中逐渐放下心来。
“大人们为什么吵架?”
少年看了众人一眼,带笑的眉眼染上一抹忧愁,“因为他们找不到东西了——”
找东西?
飞吟眉头一挑,颇不以为意,找东西而已,这群大人竟然因为这个吵架,好不害臊。
“你有办法吗?”
“当然——”
飞吟飞快地接下了这句话,虽然爷爷嘱咐他不能随意使用太卜之术窥测天道,但这种找东西这种小事简直不值一提,更何况可以让大人们停止争吵。
“你要找什么?”
蓝衣少年眉目微亮,“有两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孩走丢了,一个叫林无尘,生辰是丙辰年十二月六日,另一个叫林无霜,生辰是庚申年三月初九——”
飞吟闭着眼感知了一会,周围黑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只能大致地感知到一个方位。
片刻之后犹豫道,“好像在西南方,好远的样子——有草原。”
蓝衣少年捏了捏小女孩的脸,“真厉害,我叫沈棋隐,下回见。”
飞吟懵懵懂懂地沉浸在这句夸赞之中,看着大人们果然不吵了,陆陆续续地下了山。
见此,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记下了那个人的名字。
昆山沈氏,沈棋隐。
一旁的徐右吾眉头微皱,立马起身跟了上去。
纵使他对百年前的往事一无所知,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熟悉的名字,大致也能推出个大概了。
归一门自诩天下正宗,借降妖除魔之名排除异己,林衍是否魔君尚未可知,就早已死于仙门围攻之下,连他膝下幼子都要赶尽杀绝。
林无霜——
他眸色一暗,不过走了十步,便被一层无形的墙挡在原地,只能看着众仙门的背影消失在尽头。
这是什么——
徐右吾在周边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离开扶风,无形中有个牢笼把他困在了原地。
不论是沈危霄还是林无霜,纵使他们曾经和扶风太卜有所关联,他们的心许之地也绝对不会是扶风。
一百年的扶风于他全然陌生,也没有想见的人,自然也不是他的心许之地——
究竟是谁把他困在这片空间——
他忽然想起来初来此地见到的那两个小女孩,便跟上了飞吟。
那个熟悉的称呼,记忆中只有母亲喊过他——
另一边的小木屋内,太卜看着床上装病的孙女,气不打一处来,“凡音,以后不可如此胡闹!”
被唤作凡音的女孩年纪稍大一些,显然并没有把爷爷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有理有据地争辩,“扶风一族隐世而居,承天之意,如今给出预警已是善举,反倒是这群仙门天天喊打喊杀,若是与我们一般清净自然,哪有这么多天灾劫难。”
不知女孩那句话戳中了老人的心思,太卜长眉微垂,长叹一声,“魔君应劫而生已是定数,天下苦矣——”
徐右吾站在门外,听着屋内祖孙二人的对话,魔君应劫而生,已成定数。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似乎等在这就能知晓所有的来龙去脉——
自从认定了两个小女孩之后,他便每日跟着她俩,然而无忧之地时间流速也颇为混乱,不过转瞬之间,此地竟已过两月有余。
隆冬大雪,天地阴沉,周围空茫茫的一片,房屋被埋于积雪之下,仿若将死之时。
凡音和飞吟两人不愿外出,徐右吾也只能每日守在此处,心神恍如冬眠一般,一天比一天浑噩。
生者在无忧之地停留时间过长,便会变成此地的亡灵,再难重返人世。
就在他即将昏睡之时,风雪之中突兀出现几道叩门声。
几道带着寒气的白影闪了进来,入目是一个白衣仙人,身后一左一右探出两个脑袋。
左边的少年年长一些,眉眼弯成一弯弧月;右边的则眉目清隽,额心一点朱砂,像个瓷娃娃。
两个少年一到此处,刚刚的稳重端庄一扫而空,招猫逗狗般摸了摸飞吟的头,惹得小女孩一通抱怨,还想继续摸另一个,冷不防地对上一旁冰冷的眼神,立马老实围着火炉就地而坐,亮堂堂地挤满了一屋。
“路上好冷啊!”
“哪有凡音的眼神冷?”
“她是不是偷偷练了什么寒冰眼啊?”
“我后脖子有点冷——”
凡音并未理会两人的调侃,恭敬地喊了旁边的白衣仙人,“云渡真人——”
凌云渡看着一屋子的小不点,清冷的面容染上一层暖意,摸了摸凡音的头,问道,“你爷爷呢?”
凡音忍着挥开对面手的冲动,一个个的,每年来都要摸头,她已经十岁了。
这群天地一俯的人,大大小小都一个样,什么毛病——
然而最后还是乖巧道,“在古树那儿——”
“我去找他,你们先玩。”
见师父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两个少年立马叽里呱啦地吵闹起来。
十六岁已是束发之年,他们看起来竟然跟池塘的青蛙一样。
凡音鄙夷地看了两人一眼,默默去沏茶。
满屋子的小孩颇为吵闹,徐右吾也跟了出去,刚刚那位白衣仙人找太卜,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他隔着几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忽然身后响起一道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刚刚两个少年中的一人。
年纪略大,性格沉稳的那个——想必是来找白衣仙人。
纵使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他还是候在原地等人过去。
那个少年快步向前,却骤然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迷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