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野万次郎六岁那年，夏天格外酷热，家附近道路施工，车来车往扬起的尘土钻进喉咙里，弄得鼻子酸眼睛胀。

万次郎被风吹了满脸，打了个喷嚏，红着眼流泪。眼前模糊一片，只能听到场地圭介跟明司春千夜的大笑。屋子里电视女主播正在播报最近的娱乐八卦，被知了的吱喳声遮了去，听不清在念什么。

佐野万次郎眼睛眨了几下，依旧晦涩，便跑进屋子冲洗。屋子把知了声隔在外面，人声一下子变大。电视机讲着"小三"、"出轨"之类的字眼，真一郎他们的声音钻过哗哗的水声，大概也在讲明星的事情。

佐野万次郎拧紧水龙头，明司千咒和艾玛正站在门口探进半个身子看他。

"你没事吧？"女孩们问。

万次郎随手抓起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揩了两把脸说："没事，沙子出来了。"

他湿漉漉着发梢走到客厅，真一郎朝他扬扬手中的报纸，又指了指电视说："赤星羽的妈妈出事了，估计以后你在电视上看不到她喽。"

"我不认得哪个叫赤星！"

"就是——毛毛嘛！"真一郎拉着嗓子冲万次郎的背影喊。

万次郎头也不回，蹬蹬跳出门外，挥着拳头砸向刚刚笑话他的场地圭介。场地圭介跃跃欲试，两人当即扭打到一起。

"还说不认得嘞，买冰棒都要挑印着毛毛照片的。"真一郎吹了声口哨。

荒狮庆三接着说："我也喜欢毛毛，她脸上那块胎记跟小妖怪似的，看着就喜欢。"

"变态，毛毛才多大...是不是和mikey他们一般大？"今牛若狭看向真一郎，见真一郎点点头，又说，"小孩不该喜欢成熟的女人么，比如赤星妈妈。"

荒狮庆三不认同道："从小看到大！我估计毛毛以后比她妈妈还漂亮，mikey有眼光，跟我一样。"

"有报道说她那块胎记会跟着年龄越长越大，到时候半张脸都是红的，谁知道长什么样....."

才没有随着年龄越长越大。

mikey趴在胳膊上，眼睛从堆叠的衣皱缝隙中盯住坐在自己右侧的转校生。

他迟到了，进门时转校生正在做自我介绍，他踩着她的尾音推门进来。

她转过来的脸上，左眼眼尾处那片明艳艳的红撞进mikey眼睛里。mikey怔愣了一霎，然后才看到赤星羽三个字站在转学生背后的黑板。

"我是赤星羽，请多指教。"她又向他微微颔首，像是要专门为他介绍似的。

mikey撇开眼，一如既往懒洋洋地越过讲台，走向自己最后排角落处的座位。经过赤星时，他悄悄侧头看她。一般大的年纪，mikey却发现自己似乎才到她的鼻尖。

赤星羽卷曲的黑发束成马尾绑在脑后，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发尾垂到耳朵。mikey突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药膏味，是市面上常见的筋骨酸痛时敷贴的药膏。

这和mikey想象中不同，他六岁时觉得毛毛应该和冰棒一样是甜滋滋的。这点儿不同一瞬间把毛毛从天上拽到地下，原来毛毛也是和他敷同样药膏的人。

mikey穿过那股药膏味，身体突然僵硬起来，最后一段路走得同手同脚。

"赤星同学就坐佐野同学旁边的位子吧。"

于是，毛毛从冰棒的包装上飞出来，距离mikey只有两张课桌间不到一臂的距离。

mikey幼时一直想毛毛脸上的红色究竟是画上去的还是天生长的，他不太信是天生的，谁天生会长那样好看的胎记。

他盯着那片包裹着毛毛左眼眼尾的艳丽的红，如羽毛一般的形状，张牙舞爪地嵌在惨白的皮肤中，尾羽飞扬至发鬓，细绒洋洋洒洒落到眼周。

那一块红在她脸上美得毫无章法却绝不突兀，妖异得好像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赤星羽小时候莹润的脸还可以讲可爱，现在下颌线瘦成硬削的棱，一张脸再也找不到能跟可爱沾边的地方。同班女生把校服衬衫穿得像缩水的麻袋时，赤星鼓鼓囊囊的胸脯已经可以把衬衫高高顶起，绷成壮丽的山峰。她脸上那团红也像舒展开的翅膀，垂眸抬眼间，扑棱棱引着对方飞到她眼睛里。

和荒狮庆三说的一样，她比她妈妈还要漂亮。

mikey回想着毛毛妈妈的样子，只记得电视中讲她是"最美歌姬"。现在毛毛比她还要美，比最美还美要怎么形容？mikey皱着眉毛思索半天，没想出答案，却见毛毛朝他看过来。

"有什么事情吗？"赤星羽眼珠转了转，贝齿在肉乎乎的下唇压出一道痕。她的手指勾住脸畔的碎发顺抚到耳后，mikey看到她耳朵上细小的紫色血脉。她左眼下那支绯红的翅膀整个飞向他，"...佐野同学？"

mikey倏地将头转到另一侧。

他梦见过在动物园牵着毛毛的手，他们一起去看火烈鸟。他要摸摸她脸上的红，讲她的胎记像火烈鸟的羽毛一样，再牵着她的手去吃鲷鱼烧和冰棒。电视上讲她爱吃糖，他可以把自己的糖罐子送给她。他梦中毛毛的手细软温柔，像刚出炉的棉花糖。

现在毛毛就坐在他身旁，他只需要伸出胳膊就能拽住她的袖子。

那药膏味似乎比刚刚更浓了。mikey跟着药膏味摆过脸，又看向毛毛的手指。手指依旧是白的，白得让那些横横竖竖刻在上面的疤痕突兀又刺眼，只用看的便知道握上去有多么粗糙。

mikey突然恨起来，恨那股药膏味，恨她手上的疤痕，恨她转到他的学校，恨她坐在他身边，恨她撕碎他的粉色泡沫般的幻想。

赤星羽只当他是被自己的胎记吓到，她已经习惯这块红有多么引人注目。至于粉丝之类，赤星羽从没想过。母亲出事到现在已经九年，娱乐圈最不缺美人，谁还会记得当初风靡全国的"最美歌姬"。

下课后三五个女生围上赤星羽的桌子，像六岁那年夏天没完没了的知了。mikey半张脸藏在衣袖下，半张脸看被知了围住的鸟。她只是笑，并不对她们的话做出回应。

"放学一起去玩儿吧？"其中一个提议。

"不了，有事情呢。"赤星说。

她们以为她只是初来羞涩，等放学再去邀请，她已经把边角漆皮掉的七七八八的背包甩到背上，毫无犹豫地摇头说∶"去不了，有事情忙。"边说着，边疾步迈出教室。

mikey见起头的女生刹时沉下脸，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赤星羽没撒谎，她真的很忙，忙着打工。

她推出单车，间隙看了眼手机，备注伊佐那的对话框显示着6条未读。点开看，六条消息，分别是一日三餐的照片和介绍。

赤星羽回了个朝下的拇指，把手机塞进书包。

刚翻身骑上单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她又把手机翻出来。她没理会伊佐那新回复的笑脸，点开他发来的炸猪排，犹豫了下问∶"猪排味道怎么样？"

伊佐那的消息一条接一条炸开，从猪排看上去的外貌到闻起来的香味，再到进入唇舌的口感。赤星羽怀疑他一天天没事做，只研究如何通过文字形容美食。她很没出息地咽了口吐沫，伊佐那终于结束讲述。

"要不要来横滨，我可以请你吃哟～"

她打了个哆嗦，冷冰冰回复∶"有机会一定。"

赤星羽在一家饭店后厨当帮工，饭店主营晚餐和夜宵，总营业到很晚，工资不低。年纪大的熬不住，她会做饭，又年轻，干活手脚麻利，老板就雇了她。

刚开始她还会被后厨的油腻跟腥臭污糟得反胃，反反复复的菜香汇到一起就不再是香，那味道冲撞得她胃部膨胀发紧，好像烧开的水，又涨，却咕咕叫得厉害。

再饿也没空腾出手吃一口饭。外头的点餐单子一张接一张送进来，碗也要现收现洗，速度必须要快。她先前不熟练，在催促声中打碎几个盘子，被扣了工钱，心疼得连着几天肉痛。

现在她已经游刃有余，胃也成了铁打的。她可以在混浊的菜香中分辨它们装盘后的味道，洗盘子时还能把泡沫擦到围裙上，偷一口菜犒劳干瘪的胃。

等到人都走光了，后厨只剩她自己收拾残局，她便开始哼母亲的歌，一首接一首。临走前再冲洗刷的能反出人影的盘子笑一笑，笑自己完成工作，笑自己头上好像白色水母的丑陋帽子，笑自己被水泡得发涨的手指。

赤星羽回家时路过一家已经落下卷帘门的炸猪排店，招牌还是亮的，远远就瞧见闪烁的霓虹光。她又咽了口唾沫，吧咂着嘴想伊佐那描述的炸猪排咬下时清脆的响，喷香的肉汁在口中四溅的香。

赤星羽去年接了个做迎宾模特的活，在横滨，时薪高还管饭，就是要做一周。她盘算着晚上可以找些全天营业的书店之类猫着，便去了。她长的高，上了妆混在一群十八九的当中也瞧不出什么。

结果没想到碰上蹲点儿的，她刚从店里出来就被人跟上，七拐八拐也没甩掉对方。赤星羽怕归怕，却不发怵。这些年总有混混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她最熟练得反而是逃跑。

她把人引到巷子，拎着捡来的钢管朝对方头上抽了几棍，趁对方迷糊立即闪身从夹缝逃跑。伊佐那就是在她逃跑时撞到的，赤星羽以为他跟刚刚那人是同伙。

伊佐那揪住她的领子，她没手软，钢管冲伊佐那的脑袋砸下去。她被伊佐那扔到墙上，后背撞到凸起的石块，把她疼成虾米。

等伊佐那解决完追她的人，他们才有机会正经说句话。

赤星羽反应过来，硬梆梆说了声∶"谢谢。"

伊佐那蹲在她跟前漫不经心地笑，叼着烟打量她。小路太昏暗，月亮在云里藏着，稀疏的影子落在赤星羽脸上，模糊了那张过分张扬的脸。她绷着身子缩在角落，手里还攥着那根钢管。

"就说个谢谢？"

赤星羽便说∶"我请您吃饭。"

她试探着站起来，整张脸露在伊佐那眼前，赤星左眼的红让伊佐那高高挑起眉毛，属于男人的默契让他瞬间领悟刚刚那人穷追不舍的原因。

伊佐那率先转过身子走在前面，细碎的脚步声跟在他身后。

“你可别想着背后给我一棍子。”伊佐那回头果然见赤星手里的钢管打了个转，她对上他视线，摸了摸鼻子，讨好地笑笑，模样似乎在说“怎么会呢”。

伊佐那轻笑了声，重背过身。

“你也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钢管破空划出的“咻”声就从伊佐那耳边炸开。伊佐那侧身躲过，一脚踹到赤星的胳膊上，钢管掉到地上，咚咚滚出去好远。

赤星揉着手腕，没半点儿歉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讨好中又夹了几分假惺惺的敬佩。

“你真厉害呀。”她感慨说。

“对呀，我很厉害。”

很厉害的伊佐那没料到，赤星所谓的请吃饭是指坐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吃最便宜的杯面。赤星羽也有些尴尬，顶着伊佐那怪异的目光抠抠搜搜付钱。两人捧着刚刚泡好的杯面，透过玻璃看外面黑压压的天。

玻璃的反光让他们相挨坐着也能看到彼此的脸。赤星羽吃得很香，好像那杯面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最后一点儿汤沫她也要卷进肚子。她尽力不去看伊佐那，或者说尽力不去看伊佐那手中的杯面。伊佐那看着玻璃中赤星羽四瞟的眼睛嗤笑，不紧不慢地把面送进口中。

赤星羽看着伊佐那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以为两人的缘分到此为止，谁知第二天她又在店里见到他。她穿着迎宾礼服，鼻尖和光裸的腿在寒风中一起冻成粉红色。她趁换班蹲在角落揉搓自己冻僵的腿，这时候一瓶牛奶抵到她额头上，温暖得让她不由自主抖了下。

"给你的。"

赤星羽抬头看到伊佐那正朝她笑。他朝一侧呶呶嘴，怪声怪气地说∶"刚刚有个男的想过来给你，突然有事就请我帮忙了。"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倒在货架旁的鼻青脸肿的脑袋。

"不过我觉得你肯定不想喝他送的，所以我自掏腰包送你。"伊佐那勾着唇，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得有几分坏。他歪头的样子带着女孩家的秀气，耳坠随着动作摇晃。

赤星羽突然鼻子发酸，小小道了声谢，捧着牛奶贴住脸颊。

伊佐那转身，衣角扫过她的手指，他蹲到她身边，又递来一支烟。

"要不要？"

赤星犹豫了下，摇头拒绝。伊佐那没所谓地把烟放到嘴里，不点燃，只咬着。

牛奶牢牢封好的盖子给予赤星足够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