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的香韵里混进一丝铁锈味。
楚晚宁收回打量门外暗处的目光,挪开脚步,借着龙泉青瓷台上跳跃的火光,走到门边,泰然自若地提起木桶回到锅前打热水。
在锅盖盖回那刻,她再次看了一眼门外的状况,心里满是对付之策。
门无风自动。
衣料摩擦泥墙传来细微窸窣,楚晚宁提着木桶,不动声色地走到门边,舀一瓢热水往暗处泼去。
热水飞溅泥墙的闷响里传出一道沉重的抽气声,蒸腾白雾间有道人影狼狈栽倒在院内,黑发贴着烫红的皮肉,于月光之下现出可怕的神情。
楚晚宁指节扣紧木桶提梁,手中水瓢再度舀出一瓢热水,那人反手掷出的长刀擦着她耳畔,钉入身后的门柱上。
“公主果真泼辣,难怪陈肆整日念叨。”
“你是陈杉。”
“正是。”他三步踩上台阶,拔出长刀刹那,楚晚宁手疾眼快将半桶热水朝他泼去。
偏陈杉生得运气好,教他躲了,白瞎半桶好热水。
楚晚宁急退几步,后腰抵住桌沿刹那,陈杉已然步入厨房大门。
他生得和陈肆七分相似,眉眼刚硬粗犷,身材魁梧,声线敞亮。不难想象陈肆与他站一块,就像小鸡仔站大山前寻求庇护。
他唇角一挑,讥诮的笑意还未及眼底,刀锋已破空而至。
楚晚宁腰身一折,暗红色发带擦着寒刃掠过,手中木桶顺势一横,与寒刃相撞,余下的半点热水顺着刀痕泼洒而出。
水雾蒸腾间,她足尖轻点,借力旋身,抓起那根顺手的木棍朝他打去。
陈杉刀势未收,却觉臂上一疼,刀锋偏转三分,堪堪劈开她身后那堆柴。
柴屑纷落,楚晚宁已退至灶台边,握紧水瓢推开锅盖,雾气蒸腾间,她略微收手,“我与你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有怨有仇,为何夜闯行宫,欲要伤我?”
陈杉闻言,擦拭着刀身上的木屑,冷笑道:“你皇妹高高在上,常在府中糟践我母亲和弟弟,看不起我草莽出身,多次跪求她给我谋份官职,只一句话的事,也不愿替我安排。”
“我朝规定,未经科考的学子不可经人举荐为官,丽阳虽为公主却不得僭越,她做得没错。”
“呵,那糟践我母亲和弟弟呢,为何不指责她?”
陈母和陈肆的为人,楚晚宁不愿再提及,粗略回忆,唯有一句话想赠予陈杉,那就是‘天道好轮回’。
上辈子,人人都道她骄横跋扈,蛇蝎心肠,却不知她背地里如何艰难撑起陈家。
对婆婆,是剜出真心来对待的。
对陈肆,更是把真心捧到他面前。
自己好事做尽,到头来得到的是婆婆的欺辱,陈肆的怨恨和死路一条。
“陈公子,有些事情要从自身找原因。陈肆和丽阳有青梅竹马的情意,得陛下赐婚,得后妃祝福,也得百官子女见证他们喜结连理。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局外人,少管为好。”
陈杉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怒火更盛了。
言外之意,他多余,不该多管闲事。
楚晚宁也好意提醒他,“丽阳惹你不快,你不该来找我发泄怒火。”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还想在朝中谋份官职,当真可笑,莫说城门守卫,就算是修马蹄的长工也轮不到他上任啊。
兴许过于镇定惹得陈杉不快,他指节攥着刀柄隐隐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却不知为何,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戾气如潮水褪去,取而代之是一抹淡然的快意,“公主可瞧得上我这等粗鄙之人?”
看着陈杉眸光灼灼的模样,楚晚宁心下知会其意。陈肆当初何等出彩,她重生以来,却不肯多看一眼,为何,只因一家子劣根性难调难伏。
这下又出个陈杉,脸皮比南墙还厚,明知自身无半分优势,却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正欲开口回复,陈杉又笑说:“只要公主开金口,我愿迎娶公主入陈家,也免了在猛虎山过苦日子的生活。”
真给气笑了,楚晚宁搀着腰,一手拿瓢搭在锅沿上,无奈道:“我不愿,你走吧。”
陈杉的火气说来就来,楚晚宁话音才落,这厮就提刀冲过来,丝毫不惧她锅中已烧开的滚水。
两人厨房里周旋几个回合,眼瞧着滚水渐少,楚晚宁挡无可挡之际,姜衢寒提剑闯了进来。
陈杉虽鲁莽,会欺负弱小,但在姜衢寒面前,认真起来时,还真有一副帅气凌人的样子。
姜衢寒先前吃过亏,对陈杉暗戳戳的招式有所提防,步步紧逼,处处化险为夷,很快识得陈杉破绽,将其制服。
楚晚宁走出厨房,却骤然见院子外头围着一圈持火把的人,或是注意到她打量,大家伙皆朝她望来。
不待她细想,倒是姜衢寒先解释了,“几日前查到陈杉动向,故而将计就计,让公主受惊是臣的不是,请公主恕罪。”
楚晚宁蹙了蹙眉,“合着本公主是圈套里的诱饵?”
“是。”姜衢寒答:“陈杉妄想借公主之力飞黄腾达。”
楚晚宁低低“哦”了一声,逮到陈杉明明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心下却疑惑自己为何有种闷闷不乐的情绪荡漾。
正要回房歇会儿,紧接着又听姜衢寒道:“臣并非有意隐瞒公主。”
她顿了顿。
似乎找到闷闷不乐的源头了。
垂着脑袋,始终不敢在姜衢寒面前抬头。
也不知何时起,胆子变小了,也懂得害臊了,总能轻易被他三言两语左右。
回没回复姜衢寒她不知,等回过神来时,人已坐在书案边良久。
她起身前去烛台拿火折子,却被地上的东西绊得踉跄,堪堪稳住身形后,摸索着点燃火烛。
书房内,摆设和往常天差地别。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撒落一地,旁的书架更是飓风掠过,书籍参差不齐,有几本在架子边缘摇摇欲坠。
她拾起印有黑色脚印的宣纸,刻意不去想最坏的结果,但收拾过程中未找到先前画的设计图,已晓得设计图落入贼人手中。
默然至此,楚晚宁淡淡扫一眼窗外正安排事宜的姜衢寒,看着他冷峻的背影,唇角微抿。
其实,于她而言,大可叫他帮忙把设计图从贼人手中夺回。
可偏偏这心头,刻意有些想躲着他。
自这厢至院外,间隔并不远,他也似心有灵犀,当众对陈杉搜身,并逼问陈杉收买流民摧毁打桩地的目的。
得知陈杉偷窃设计图那刻,姜衢寒手中利剑已出鞘。
楚晚宁倒不觉得他会砍下陈杉的手臂,认识多年,他素来面冷心热,对平民百姓作恶总会留一线让其改过,却不愚蠢,或是像陈杉这等子山匪,直接挑断其右手筋,再交由官府处置。
姜衢寒处理民事利索,不足一炷香功夫,已让陈杉吐得干净利落。
陈杉来偷设计图,无非是听到陈肆向丽阳提议要来治理猛虎山的涝灾和旱灾,便想为弟弟谋生路,毁掉打桩地再把设计图送回去,让弟弟利用该设计图向陛下请旨。
楚晚宁很佩服陈杉,与家人失散二十多年,找回亲人后,非但不嫉妒弟弟拥有的一切,反而尽心为弟弟铺路,是个有担当的兄长。
可惜走错一步路,但凡他懂得在陈府好生吃喝,也不至于再落官网。
楚晚宁早已看足好戏,待姜衢寒转身回院,也径自走出书房。
等了一小会儿,见姜衢寒始终不来找她,仍是一头扎进厨房收拾狼藉,而后燃火烧水。
柴火湿透了,烧起来浓烟滚滚。
一旁干站良久的楚晚宁被浓烟呛得离厨房五步远,可又对一直窝在厨房燃火的姜衢寒感到不解。
他这是闭气修仙?
不止她,外头正准备离去的将士也看向浓烟四冒的厨房,只神色如常,耸耸肩,便带着陈杉离去。
四下投来的目光,姜衢寒自是感受到了,从容自在地走出厨房,带着一股刺鼻烟火气息站在楚晚宁身前,把设计图交回她手中。
“物归原主,请公主藏好。”
从前与姜衢寒相处时,向来习惯他躲避的眼神,这会儿一反常态,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说,还抓着她的手紧紧不放。
记得前些日子,他刻意避开她的触碰,时常与她保持三步远的距离,纵然她明言不必见外,他也执着如此,唯恐教人误会他俩有一腿似的。
而今他打破常态规则,除去今夜共骑一匹马的接触,这是他第二次触碰她超过一盏茶的功夫。
索性她也无所谓,左不过与他指尖接触而已,又何必开口提醒呢?
好一会儿,见他杵得跟木头似的,自个也站得有些疲惫,不得不稍稍提醒,“将军,男女授受不亲。”
姜衢寒虽有轻微被撼动的迹象,却也没很快松开手,而是低眸落在手中宣纸上展开,“方才听闻你拒绝陈杉求娶,是因陈肆吗?”
楚晚宁懵呆片刻,也跟着低眸,目光落在展开的宣纸上,她得空时,平日里写得最多的就是‘陈肆’二字。
“公主,你仍是那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哼!”
熟悉的斥责语气在耳畔炸响,楚晚宁握住宣纸的动作一滞,有些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