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虽不得干政,但作为大乾长公主,对各地区灾害和民声都有所耳闻,尤其是母后所担忧的猛虎山,她特别留意。
猛虎山上到府州县,下到乡镇都设有粮仓。
府州县设常平仓,乡镇设义仓。
常平仓的粮食主要是官府出资采买或者帝王发放,而义仓的粮食则为官府征收。
在她的印象里,父皇每年都会给猛虎山拨款几十万两白银,粮食二三十万石,皆由朝廷派人送到常平仓,再由官府按照人头数发放给灾区难民。
骤然得知钱粮并未到百姓手中,她简直不敢相信,要么是半道出了事,要么是官府中饱私囊,但绝不会是父皇做样子给天下人看。
然,猛虎山灾区情况她是有目共睹的,事有蹊跷,她得查一查。
黎震似是在弥补嘴快的过失,着急着又说几句:“楚姑娘外地人,许多事不曾听过。像这种常被陛下忽略的事我们已经习惯好多年了,随手抓别的村民来问,得到的结果也八九不离十,并非是我撒谎。”
“我相信大哥说的。”她慢慢摊开手掌,断裂的棍子碎屑已扎进掌心肉里,拉伸间有些疼。
“呀,姑娘受伤了。”黎震解下腰间的荷包袋,示意身旁的俩孩子拿过去给她,“帮姑娘挑刺再上药。”
楚晚宁先将不愉快之事收在心底,嘴角浮起三分笑意,道:“水里凉,都上岸吧。”
踩着卵石挪上了岸,年长的孩子当即捧起她的手,仔细查看掌心,帮着把碎屑挑出来。年幼的孩子则倾倒荷包,倒出几粒晒干的紫珠草碾碎,覆在伤口之上。
楚晚宁客气道谢,羞得两孩子低眸,白净的小脸迅速飞上一抹红。
大孩子瞟见她本子里的画,好奇地打量半晌:“姐姐画的竹蜻蜓和爹爹画的不一样。”
“诶?原来它叫竹蜻蜓呀,抱歉,姐姐弄坏了一个。”
俩孩子摇摇头,“姐姐别往心里去,我爹爹做了好多个给我们玩,他很厉害,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真的呀,那你爹爹能做这个吗?”楚晚宁将页面翻到前边水车设计图展示给俩孩子看。
俩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似看得懂,却又觉得很茫然,“这是什么,和我们玩的纸风车有点相似,有风的时候,能转吗?”
“翻车,用来运水的。不过…”楚晚宁揪着孩子后边的话思考片刻,“我倒想试试能否利用风使它转动。”
黎震的草鞋无声碾过岸边芦苇,越是接近,越能看清楚晚宁手中的画,不禁面露诧异,“姑娘,玩意造好之后,可将低处的水源往高处送?”
“当然。只是我现在愁着找不到信得过的人将它造出来。”
话音刚落,俩孩子立马将黎震推过来,“找我爹,我爹绝对可以。”
黎震握着本子的手指微微颤抖,先是看一遍水车的设计图,再翻到前边看渡槽的构造步骤,那些流畅的曲线在图纸上蜿蜒,像是要把黑松镇的水源通过它们运送到别处。
他做了十多年的木匠,头回见到有人能将水车和渡槽画得那么细致入微。
“这绝对是世外高人啊。”他喃喃自语,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图纸边角。
当他翻到后边的竹蜻蜓,棍子处改良成可旋转的水阀装置,联想以往大家伙所需的堵水塞,两者一对比,脑子里已自动挑选哪个更为便捷。
他叹道:“果然妙啊!”
“姑娘,你瞧着我,能否担起大任?”黎震按捺不住心间的澎湃,闪着一双亮晶的眼眸看向她。
楚晚宁正愁着上哪找木匠,黎震这人敢为黑松镇生计和清水镇的人大吵,加之孩子信任他崇拜他,想来也不是坏人。
今日倒歪打正着,让她遇到真活宝了。
她牵起唇角,“俩孩子都觉得您可行,那我也信孩子的眼光,将此重任委托给您了。”
“姑娘看得起我,是我的荣幸。”黎震等的就是这话。
楚晚宁面不改色,心里却暗暗地藏着其他事。
建造翻车需要人力物力,尤其是在雨季多生的节骨眼,更是一丝不能怠慢。
黎震初步分析翻车设计图指出哪里不妥,楚晚宁听从意见修改不妥之处,然后选材,再是选址。
等自个得空下来,已是两日之后。
今日天气也是顶好的,碎金似的光芒正从凌霄花架里漏下来,藤蔓缠着木架子攀出别具一格的景色,风一托,隐隐望见下方不远处的小桃林。
那是顾青山的家。
来猛虎山已有月余,忙得未曾登门拜访过。
楚晚宁对桃花有些好奇。
她记得小的时候,桃花常牵着她站在母后身旁,望着夕阳下的梨花村,聊着种花种草的闲散生活。
此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你死我亡,只有一家人围在桌前有说有笑。
桃花大概要生了。
曾听嬷嬷说,女人生产时得去鬼门关走一遭才能回来。
此刻她再想叫顾青山帮忙调查赈灾物资在何处,也断不能在这重要的日子把人叫走。
楚晚宁转去找老大夫要了两根人参,顺着道儿朝那片小桃林走去。
远远的,见顾青山带着俩孩子守在门外望眼欲穿。
她进了院子,他不知。
问情况如何,他也没心思答。
没法,只得作罢,干脆问那俩孩子厨房在哪,她要去给桃花做参汤备着,也不知是否用得上。
待参汤做好,桃花还在艰难生产着。
她走到顾青山身旁,问他是否要端参汤进去,他木呆呆的未曾回应,兴许觉得冷吧,只一味地发抖,抖得连唇色都白了。
楚晚宁守在门边,侧着身子透过门缝往里看,隐约只见床中一角。
汗湿的指尖攥住朱红枕头的两角,鬓边的发丝因汗洇湿胡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桃花闭眼皱眉,听从稳婆的指挥,一痛便用力。
“娘子莫咬唇!”桃木镯子磕在铜盆沿上溅起血水,喜鹊登梅的帐子被稳婆不小心撞下,挡去了桃花的面容 。
疼,很疼。
“这胎怎如此凶险,快备参汤来。”稳婆突然大喊。
打下手的妇人应声,正准备出门,楚晚宁恰好把已晾温的参汤端给她,解了燃眉之急。
屋内桃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惊得林中雀鸟扑腾着翅膀往外飞。
顾青山更甚,直接昏死过去,吓得楚晚宁赶忙跑来查看究竟,“青山大哥,你怎样?”
俩孩子异口同声道:“姐姐,爹爹无事。”
“你们又不是大夫,哪里知道爹爹无事。”
“因为这是爹爹第五次倒下了。”
“……”
“那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是哥哥,叫顾繁树。她是妹妹,叫顾明枝,我们是龙凤胎,今年七岁了。”
这时,打下手的妇人又跑出来,见顾青山昏厥在地后,二话不说便拉了楚晚宁进屋,“姑娘,瞧你身上有贵气,快去帮我们压一压。”
具体压什么,楚晚宁不懂,只听过宫里妃嫔生产时,总爱请父皇过去,说是有龙气压着,那些妃嫔们便能顺利生产。
妇人道:“再这样下去,她可能就…”
后边的话,没敢继续往下说。
楚晚宁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桃花可能就会一尸两命。
望着梁间悬的驱邪铜镜,楚晚宁掏出母后临终前留下的犀角梳,塞进桃花手里,“姑姑,母后答应给你打造的梳子已经造好了,看,就在你手中。”
剧痛如海潮漫过咽喉,窗外桃树结的果实突然变作一颗颗碧玺点缀在那人头上。
那年十二岁生辰,那人允诺要给她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梳子,要在她出嫁时,亲手帮她梳头。
她等啊等,等来的却是那人病死冷宫的消息。
她攥住楚晚宁的手,眼角落下一滴泪,很快隐匿在枕头里,“皇后娘娘,您看窗外的桃子快熟了,记得叫青山摘下来给您尝尝…”
死过的人都知道,此刻桃花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了。
楚晚宁借着母后的身份,刻意学着母后当年和桃花说话时的语气,道:“桃花,来年带着繁树、明枝、琼花和公主一齐来看我吧…”
繁树、明枝和琼花是母后生前打趣桃花时说是要给孩子取的名字,本来以为桃花不会当真,再听到那龙凤胎取了其中两名字以后,便知桃花心意了。
桃花无力道:“娘娘恕罪,公主到猛虎山多日,奴婢都未曾去探望过…”
“无妨,来日方长。你加把劲儿把琼花生出来。”
在旁的稳婆急得快要发疯了。
桃花总算回过神,倏地握住犀角梳咬紧牙关,卯足一口气使劲。
“看见头了,再加把劲儿!”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过去,琼花的啼哭击碎屋内紧张的氛围。
桃花身子一软,已然睡了过去,但那把梳子仍旧被她紧紧握着,梳齿扎在她掌心印出无数道深紫痕迹,就仿佛那些记忆,藏在心中久久。
“姑娘你看,是个男娃娃,和她娘一样多好看啊。”
楚晚宁本想抱抱琼花,奈何膝盖酸,一直趴在床边起不来。稳婆直接把琼花抱过来塞进她怀中,笑道:“多习惯习惯,将来自己有了孩子,也就不必手忙脚乱了。”
楚晚宁望着襁褓中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指尖还未触到,便已颤得不成样子。
琼花的啼哭像一根线,牵扯着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泪水忽然模糊了视线,恍惚看见上辈子那个雪夜,也有这么一个娃娃在她怀中动着。
罢了,桃花大喜之日,想这事作甚?
楚晚宁抱着琼花放在离桃花远些的位置,给二人盖上薄被,掖了掖,再和稳婆一同出门。
顾青山此时已苏醒,正倚着桃树听稳婆交代注意事项,兴许还冷着,笔直的双腿仍在发颤。
她低眸含笑,目光穿透桃林,突然瞥见一抹玄色身影,牵着马远远站在外边。
暮夏的桃子散着隐隐的果香在她鬓边摇晃。
她抬手拂开横斜的桃枝,却见远处疏影摇曳处,玄色衣袍猎猎翻飞,那人步步朝她走来。
望着那道颀长身影,楚晚宁轻笑出声,“将军也来讨一杯喜酒喝?”
玄铁护腕折射着冷光,姜衢寒的神情和以往那般别无两样。
他顺路摘下高处的一颗桃,行至她跟前,将桃子放进她手中,对她的调侃不予理会,却也不敢正眼瞧,只道:“手下飞鸽传书,称丽阳公主收到奏折后遭陈家刁难,盛怒之下,踹废了驸马。”
楚晚宁有些诧异。
丽阳自小温婉贤淑,无论他人如何惹怒她,也只会自个生闷气,宁愿气死,也不会动手伤人。况且,驸马是她执意求选的,当初也说爱他胜过一切,怎的不过月余,丽阳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很难想象丽阳能做那等子粗鲁之举。但即便做了,也做不到那般狂暴去踹废驸马。
肯定是姜衢寒手下出差错,乱说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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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连着几日骄阳似火,连风都带着炙热拂过后花园。
碎金洒落水面,波光粼粼,荷叶上尚还有零星点点暗红的痕迹。
一群大夫提着药箱步履匆忙地穿梭于长廊之中,额间汗如雨下,却无暇擦拭,只顾着跟紧担架,前往别院。
后花园的清凉阁,碧纱窗棂间清风徐来,珠帘轻轻摇晃,阁内暗香浮动,青烟氤氲缭绕。
丽阳倚着金丝并蒂莲软枕,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笺上熟悉的簪花小楷。窗外嘈杂纷乱,闹得府中人仰马翻,却捍不动她心头翻涌的思绪。
“丽阳亲启”四字映入眼帘时,她仿佛看见长姐执笔时微蹙的眉头。
淡淡的山茶花香萦绕鼻尖,是长姐惯用的熏香,闻时,让她双眸含酸。
长姐的字迹依旧清秀,却比往日潦草了几分,想来是匆匆写就。
信中提及猛虎山困境,提及所需资源,也提及对付陈家人的技巧。
斑驳的光透过梧桐叶在她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她将信笺贴近心口,垂眸掩去翻滚的狠厉,恢复到长姐在时那纯粹天真的模样。
她勾唇浅笑,似是长姐在身边,禁不住将自个的想法道出:“光是赶他们出府还不够,欠我的,伤你的,我会在他们那里一一讨回来。”
再纯粹的眼眸,也挡不住心间的恨意,慢慢的,慢慢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