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并未察觉姜衢寒的异样,只当他躲无可躲向她妥协,乖乖坐着让她上药。
他粗粝的指尖翻看着矮桌上的记载,浑如刷漆的剑眉已拧成麻绳,再看下方眉笔所写字迹,似乎心悦,慢慢上扬唇角,不过转瞬即逝。
身旁之人的长发略略扫过他胸膛,他指尖蓦地一紧,险些扯烂记载簿的书页。
楚晚宁蹲在榻前将药膏盖好,并未捕捉到他的变化。欲起身时,一块洁净干燥的布巾劈头盖脸地丢在她头顶上。
触碰到柔软的布料,她懵了一瞬,便听得上方清醇如酒的嗓音低低飘进耳中,“擦干,免得受寒。”
透过细小的空隙,看见那搭在大腿上的手指蜷了蜷。
他抿下唇线,端的是漫不经心。
楚晚宁眸光微抬,凝着他似一樽朽木,仿佛方才的那句关心只是随口一提。
楚晚宁坐榻的另一旁,布巾包裹着黑发轻轻擦拭。
这气氛有些寂然,不禁想起他光膀子的画面,以及因她触碰而微微颤栗的反应,这耳根竟诡异发热,下意识捏紧布巾要外出吹风。
他突然叫住她:“公主有去过其他城镇吗?”
楚晚宁摇一摇头。
“那这本记载簿…”
“我母后的。”楚晚宁低着头,走得有些慢,有如前方坐着炙热的太阳,只走至离他三步远的位置站定。
“既未曾去过,如何能断定你母后的方案不够好?”他合上记载本,转过身子直面她。
其实在楚晚宁眼里,母后留下的记载已经明确分析猛虎山各个城镇的地形图,也提出对各个城镇有利的治理方案,母后的方案虽比陈肆的方案有远见,但犹嫌不足,她便将自己的想法也写下。
猛虎山拢共有十七个镇,其中七个镇地处平原,九个镇地势较高,唯一一个地势低的城镇只有黑松镇,与清水镇、蟠龙镇、高水降、江都镇相邻。
黑松镇本身优势不强,一遇雨季就会有内涝风险和洪水威胁。母后给出的方案是填土垫高,另外加固地基,减少损失。
看似可行的方案,实则存在巨大的问题和局限性。
楚晚宁坦然地面对他,指出母后方案的不妥之处,“若是采取填土垫高的方案,则需要大量土方和人力。且填土工程耗时长,严重影响百姓需求甚至会损坏当地水源及草木。”
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似是砸进一颗大石,瞬间激起千层万浪。
曾听闻昭阳公主自少时起偏爱逃学、欺压弟妹、甚至还恬不知耻骚扰他人,称得上是坏事做尽的恶霸。
姜衢寒一直以为楚晚宁是个空有美色,只知风流的登徒子,从未想过,她对利于百姓的方案有如此深的见解。
况且,修建水利大坝和水库也并非易事,勘察地形、选址规划、材料选择及设计结构,光是其中一样,足以让人疲惫。
她光借着先皇后留下的记载,竟能想出“南水北调、低水高调”的方案,看来,看人不可听传言。
“将军,你若无事,我便去忙了。”
这大雨一过,四周地势高的城镇水流会聚集在黑松镇,到那时,黑松镇定会成为一片汪洋。
百姓有难,她实在没法继续在此浪费宝贵的光阴瞎耗着,必须在短日内将洪水快速分散。
楚晚宁拿走矮桌上的记载,欲要转身离去。脚步还未迈出,身后便传来姜衢寒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慢着。”
她身形一顿,侧过身子直直望向他,“将军还有事?”
姜衢寒根据记载中的地形图,给她提了个建议:“蟠龙镇的地势稍比黑松镇高一些,且两镇山塘相邻,若计划建造临时水库,可选它作为良址。不过,猛虎山若要大改,你可不能依照这本记载行事。”
“我会亲自勘察地形,将军莫忧。”
母后这本记载已有十多年历史,岁月变迁,山河虽依旧,可许多地方的情势会随着岁月变化而变化,若贸然根据前人的记载行事,免不了会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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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暴雨持续一夜。
翌日一早,天空依旧阴沉,但雨势已从倾盆如注转为绵绵细雨。
村民们先前按照楚晚宁的策略,开放了部分河道,同时利用山塘储水。
起初两镇百姓心中极为忐忑,担心这样的措施会加剧水患,夜间根本不敢熟睡,生怕一睡便再也起不来。
然而,随着大雨过后,河道分流的效果逐渐显现。
原本汹涌的洪水被引导至低洼的山塘和临时挖掘的引水渠中,镇上的积水并未像往年那般到处淹。
楚晚宁站在高处,望着远处的河道和山塘,心中极其震撼,若非亲临现场,怕是两辈子也无法见到这般波澜壮阔的场面。
她紧盯着水势变化,直到确认一切如她所料,才稍稍松了口气。
水库的雏形,已在脑海中慢慢形成,她将此处记录在册,联合母后的记载,两者做对比,再分析,然后走访其他地区。
清水镇的稻苗难得遇一场大雨,每一寸龟裂的土地都得雨水的浇灌,四处生机勃勃,看起来比之前那耷拉的样子好看得多。
这本该是楚晚宁该欣慰的,可那稻苗实在太稀疏,看着可怜。
她蹲下身,指尖拨开一株稻苗的叶片,见那根部瘦弱,一株里头有几张叶片隐隐泛黄。如此,就算把整片土地都种上稻苗,以这欠佳的长势,收成哪里供得起一家子一年的口粮?
愁,什么都要愁。
如今最要紧,是将山塘的水引到清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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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三更,书房的灯还亮着。
楚晚宁并未入睡,研磨提笔,坐在书案前画翻车和渡槽的设计图。
这是母后得宠时教她画的。
母后常夸她聪慧,画得有模有样,哪里若是有缺点,母后会讲解,并亲自帮她改动,然后按照步骤,陪她动手把那些画出来的物件一一打造出来。
记忆最深的物件莫过于翻车,当初母后说过,翻车借用人力可以送水到高处,还亲自做了个小翻车示范给她看。
若非当年启祥宫的那把火波及她的住处,那个玩意儿肯定还能留到现在。
天连着阴沉了几日,今儿难得是个好天气。
阳光透过窗缝,悄然落在书案的宣纸上,画好的翻车渡上了一层金光。
楚晚宁是被悉悉索索的谈话声吵醒的,醒来时,正好和耀眼的光芒对上,刺得她当即抬手遮挡。
天亮了。
她恍惚好一阵才起身走向窗户边,随手支起窗板,明晃晃的光瞬间照得她眼睛酸涩发疼。
耳房门前的空地上站着一群人,被开窗的动静吸引,齐齐转了方向望向她。
屋内的楚晚宁,顶着浓浓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昨夜未睡好。
她茫然地看着众人。
这一照面,立即有人垂下脑袋,耳根泛起了红。还有几个目光仍落在她身上的小哥,是被旁边的同伴抬手提醒才反应过来。
但有人对她此刻贸然打扰很是不满,浑然忘却自个正和人讨论案件,竟抛下众人,几个大步来到窗前,厉声道:“公主,请自尊自爱。”
同吃同住十天半个月,楚晚宁仍旧摸不透姜衢寒的心思。他似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嬷嬷,时而对她体贴入微,时而又觉她举止不检。
高大的身躯尽数挡去金灿灿的光,她歪了下头,略显无辜地将他那张黑如锅底的脸尽收眼底,仿佛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他一来,就拿走支撑窗板的棍子,没好气地将窗板放下来,隔绝她与众人的视线。
这…算什么?
正想冲出去问他,却听得门外的人正说着山匪头子的去向,脚步便在门口顿住了。
这会子顾青山也风尘仆仆进门,见着一堆人杵在茅草院中,先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抱拳行礼。
顾青山是去调查杀害车夫的凶手,说起来刚好和山匪头子有关,他便将在义庄发现的事告知姜衢寒。
不消一刻,房门被人扣响。
姜衢寒略带责备的语气质问她:“公主被牵连为何不与臣说。”
忆起方才他无缘无故让她自尊自爱,落了她脸面,此刻丁点也不想理会,头一次晾着他,默默走回窗边,欲从窗缝里窥探他的神色。
窗板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他半个身子探进来,眸光中流转着太多东西,她看不懂。
唯一懂的,是他身上散发的香气,是她最爱的山茶花香。
就在她想要答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她衣领上。尽管很快瞥开,仍是被她捕捉到一闪即逝的不自在。
怎么回事?
他避开她的目光,伸出手轻轻划过她的衣领,长年握剑长满老茧的指腹在丝滑的绸衣上勾出细微声响,很快扯下露在衣领边上的红绳往外拉。
这一拉,两人皆是一愣。
楚晚宁仿佛置身火浪中,随着烈火灼烧,整个人红得似要融化,“将军为何要这般对我。”
待姜衢寒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整个人怔住了。那根红绳似火舌般,肆无忌惮的灼烧着他的手指,想放开,却被缠得更紧。
楚晚宁扯回红绳,眼尾泛红,却只斥一句:“你太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