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菲利斯安抚般地拍拍你的肩膀,离开了你和法比安的屋子。
而你在原位焦虑地枯坐一会儿,脑袋才终于转过弯。
菲利斯这趟拜访肯定不是只为了安抚你的情绪和你来聊天的,他从之前与你的对话中意会出你对整个计划的一无所知,又对法比安抱有警惕,所以过来试探。
而你借着刚刚知道的新消息瞒混过关,菲利斯就又换了话题给你讲起来你本来根本不了解的计划。
一则是来给你透底卖好的;
二来法比安不告诉你的计划他告诉你,有点挑拨你们之间关系的意思,看来菲利斯知道你与法比安之间的交情不深,至少从时间上来说,认识法比安的时间远没有你认识菲利斯的时间长;
三则他的话既是提示也是威胁,只有你乖乖做“理由”接受你现在被安排的任务,你才有可能得到你想要的:普利斯大学不被炸毁,一切安好。
你从不知道菲利斯是个这样心机深重的人。不过,他确实多想了。
你不可能会临阵脱逃的,这本就是你与法比安商量好的计划,只是实践起来的细节让你有些意外而已。
或许,你甚至忍不住想,法比安连故意不告诉你计划细节、菲利斯上门都预测到了,所以他才会语焉不详地让你提前思考与菲利斯的对话。法比安明明深知你的性格,却通过一次替你挡掉的会面激你,让你对他产生情绪,负气离开。
法比安肯定是不放心你见人说话的本事的,连同你的演技。所以才这样处理。你的情绪、你的愤怒和你的沮丧都是真实的,这让了解你的菲利斯产生了误解。反而令法比安达到了他本来就想要的局面——以菲利斯主动的方式。
不愧是法比安。你由衷地对他肃然起敬。你怎么能小看一个在困苦阴湿地牢里蹉跎十年的人。
回想你与他对话时的语气和措辞,你又开始忍不住羞耻,脚趾扣住鞋底。
“……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阿尔贝加的声音忽然出现。
你抬头看着她轻飘飘地坐在餐桌对面,与你的距离保持得远远的,似乎拿不准你的心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凑过来。你刚刚想开了自己的心结,这时候的心境变化,开始对你母亲的故友有些愧疚。
就算是你觉得玛丽安的不对,也不应该牵涉别人,比如无辜的阿尔贝加·威尔士。她甚至还是因为当你需要帮助时才出现的。
“威尔士女士。”你终于对她使用了尊称:“我得为我之前的无礼向您致歉。”你站起身冲着这位除了你没人能看见的阿尔贝加鞠躬:“以后我会控制我的脾气。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菲利斯虽然变得说话刻薄人也冷漠,但你还是认同他说的有些话。包括你母亲对你的付出,包括你现在拥有的所有。你得感谢菲利斯赶来为你说的一通话,即使他有夹带挑唆的私心。
阿尔贝加·威尔士微微一愣,看到你的郑重,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擅长处理负面情绪,却不会招架这种诚挚的道歉和尊重。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她已经在逐步恢复记忆,这就像是水浸没纸张一样缓慢但持续。
“我又没责怪你。”阿尔贝加年轻的脸上含着一丝无措:“克里汀,我理解的。”
其实从她现在的年龄上来看,她比你大不了几岁,但你是玛丽安的孩子,所以她不由自主地端出了几分长辈的姿态。
现在的阿尔贝加·威尔士看起来跟之前那个任性毒舌的幻想朋友截然不同了。或许是因为记忆的充盈而重新塑造和完善了她原本的人格。
“……怎么了?”阿尔贝加问看着她不说话的你。
“我有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你顿了顿说:“请问您,现在到底是什么?”
“幸好我已经恢复了这一部分的记忆,不过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困难。”阿尔贝加习惯性地挠了挠自己蓬松的头发,这次她没有穿裙子,更像一个严肃的研究员:“你知道玛丽安的研究吗?”
你点点头:“保密塔里那个拥有超级算力的仪器背后的理论就是她的研究成果对吗?但是法比安先生说过那是半成品,所以我想,她当年或许试图将使用过程中的弊端剔除?”
“对也不对,”阿尔贝加反驳说:“那东西连她研究的半成品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只是个副产品而已。”
“你知道那时候在打仗,克里汀,你学过历史的,远古时代,人们的攻击力相差无几,无非是谁强壮谁就有可能获胜,再后来出现了武器,先进武器与落后武器对战时,人的力量就微乎其微了,人海战术已经被淘汰在我们过去了。我们的大陆战争演变成为先进武器和先进科技就能主导战场局势的情况,这也是当时的焦点。”
“但是,”阿尔贝加说:“当时我们假设并验证了另一条思路,从制造武器杀死敌人转变为直接消灭敌人。”
“这有什么区别吗?”你听得有些迷茫:“最终不都是一样的杀死敌人?”
“不,”阿尔贝加说:“武器的最终目的是毁灭人,杀死或者毁灭敌人是最终目的,而武器只是我们实现这个目标的途径而已。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层出不穷,但也仅仅如此,区别只是一次性杀死一个人还是一万个人,同时往往还要赔上己方的军力。”
“而我们的思路是,直接从根源上消灭敌人。敌人说白了,也只是另一群人。为什么这片大陆会发生战争?是因为这两群人的理念不同、立场不同而已。”
“如果让他们变得一样,矛盾自然就会消失——当然这只是我对你说的简单版的通俗解释,实际上的研究和逻辑比这个要复杂很多——再加上当时战况节节败退,不容乐观。总之,我们从夺取敌人生命这一个目标转变为研究人脑思维,希望找到一条可以彻底转变人类思维的方法。”
“所以你们打算研究同类?在人类身上实验?!然后做出了那台仪器的雏形?!”你听着她的解释,越来越毛骨悚然。
你希望阿尔贝加反驳,但她没有。
“我们确实在人类身上做了实验——我们用自己做实验。尤其是玛丽安。”阿尔贝加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克里汀,我保证绝不是你在保密塔里看到的那样。玛丽安不是那样的人,即使需要尝试,她也会自己上阵。她不是那种轻视生命和同胞痛苦的人,那仪器的出现违背了她的初心。”她又抓了抓头发,似乎不知道怎么为你解释,转而问你:“你知道那个仪器的运行原理吗?”
“借用大脑的算力。”你回答。
“可以这么说,但并不是这么简单,”阿尔贝加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脸却慢慢皱成了苦瓜:“怎么跟你解释呢……”
阿尔贝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气球:“假设这是大脑,克里汀。”她往里面注水,直到气球变得圆滚滚的:“而这些水就是大脑在思考时要面对的压力。正常情况下,这个水容量是在一个固定值范围内的。长时间思考和使用大脑后,它需要休息,于是——”阿尔贝加将里面的水倒出去一部分:“这里面的压力就会重新减少,用以准备大脑下一次投入思考。”
你点点头。
“但是,如果我一直持续不断地往里面加水、加水、再加水——”阿尔贝加在气球即将被水撑破时停手:“就会变成这样。”她轻轻捏起被拉伸得非常薄的气球皮:“这里会变得非常脆弱、非常薄。”
“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在安德鲁·布朗面前看到那个志愿者异常痛苦的原因。”
你思考片刻,继续问道:“您的意思是说,当催动大脑算力到一个极限时,人就会崩溃,但同时这种算力也足够预测未来?”
“人会崩溃,甚至死亡。但要用这个去预测未来,是不可能的。”阿尔贝加淡淡地说:“未来并不是预测得到的。未来一直存在。”
“一直存在?”
“未来无处不在,未来存在于你的身体里,这间房子里,也存在于我们的对话里,存在于你的思考里。未来的存在并不难以寻找,困难的是怎样‘看到’未来。”阿尔贝加说:“这也属于玛丽安研究的副产品之一。”
阿尔贝加继续拿起那个被水撑到极限的气球,点着薄薄的气球皮对你说:“玛丽安的研究发现了透过这里就能‘看到’未来。无限逼近大脑崩溃的临界值,就能‘看到’未来。”
阿尔贝加补充说明道:“当然,代价也很大。临界值是波动的,有的人会因此死亡,我想,你已经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