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反复对自己说你需要保持理智,但在混乱的情绪裹挟里你很难再继续理性下去。
你看着法比安脚上的镣铐,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件当下能做的事。
你很难分辨什么是正确的应该做的,什么是错误的不能做的。你知道自己开始在选择这件事上产生畏惧。你确实是经过理性思考后做出的决定,但每一次、每一次都将你跟埃里奥推向了更糟糕的境地。
你无法挣脱这个怪圈。或许他们说的是正确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方奇先生的预料之中,你所有的决定只是将他的目的更推进一步而已。所以你不敢动了,你不敢再自以为是的将你的想法说出来做出来,你似乎是透明的,连方奇先生都告诉你不需做任何事情,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就足够为他做事。
你因为这种假设而遍体生寒,又因为它带来的结果而痛苦。
但你却不能不应该表现出为此的负面情绪,因为你在所有的事情里都是既得利益者。你只能因为自己的良心作祟而感到难堪,却无法向因为你而陷入绝境的人感到抱歉。这太高高在上了。
你或许也是在某个因果论里的受害者,例如你的母亲和你面前的法比安,但你无法为此责怪他人,妄论将你身上背负的罪恶感分担给别人。母亲的死亡出于她自己的选择,她愿意为自己的研究付出心血,愿意成为第一个尝试的试验体,最后也为她的研究而死。法比安在她极端痛苦时给予了她安稳的长眠,而他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所以为此带给你孤苦成长的痛苦你没法向这个世界上的活着的任何一个人追责。
你只能依然努力试图去做正确的事。
你扯过法比安的镣铐,拿起手边一个趁手的工具,朝它砸下去。
湖面很安静,只有你砸向镣铐的声音,咚咚,在你们身旁回响。
而你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在逃跑路上解开法比安的镣铐这件事,你终于做对了一回吧?
法比安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之前你还在因为埃里奥没有上船而感到崩溃,现在却在沉默地替自己解开镣铐。是因为接受了现实,还是仍然不能顺从命运?
法比安看着遮蔽月光下黑色的湖水,忍不住开口问了你一个问题。
他说:“克里汀,你甘心吗?”
你抬头看着逆光下辨不清表情的法比安,迟钝地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克里汀。你甘心继续这样一无所知下去吗,你甘心只做一个听话的学生、一个棋子吗?
你大概是不甘心的。但这又有什么用?你找不回孔思·范,也救不了埃里奥。
于是你重新垂下头去,专注地替法比安去除镣铐。
但法比安没有就此放过你,他伸手紧紧握住你锤向镣铐的手腕,又问了你一遍:“你甘心吗?”
你只想逃,你想把一切都扔在脑后,回到象牙塔又或者是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遮住眼睛堵住耳朵变成乌龟蜗牛那样活。
但你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与那些鲜活的人和日子失之交臂,你不甘心他们不能再次回到校园,你不甘心那些聪明人将你们视作棋子,你不甘心被人轻视,你不甘心永远受人保护,你不甘心没握住埃里奥的手。
你没法背叛你自己的心。
法比安松开了你的手臂,但你的手腕再也没有力气锤击他的镣铐,只是软软地垂落下去。你像一个巨大的漏气的皮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
法比安改变了船的航向。
你感觉到不同风向的气流拂过你的耳边碎发,你慢慢站起身,看向法比安的背影:“我们要去哪?”
法比安回答:“新大陆。”
这应该是个比喻,至少以你的知识储备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一个名叫新大陆的地方。
“我以为您和方奇先生是好朋友。”你说。
法比安转头扫了你一眼:“这并不冲突。”
“我现在有些搞不明白您的立场了。”你真心实意地困惑道。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两分钟前,你不也打算就这样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吗?”法比安没什么情绪地说:“只不过你只被困住了几分钟而已。”
“而您被结结实实困住了十年。”你说:“我以为您是自愿待在那里的。”
“有一部分是。”法比安克制地回答。
你看着法比安的侧脸,月光下这个人的面上呈现出一种在黑暗里不明显的沉稳。
“所以,现在占据您上风的大部分突然决定背叛方奇先生?”
“方奇先生。”法比安似乎轻轻嘲笑了你对他的称呼,然后说道:“‘背叛’这个字眼太沉重了,我们一般不会轻易使用。不过……还没到那地步。当我站在这条船上时,我和你那位方奇先生之间就扯平了。”法比安看着你藏得不够好的紧张轻笑:“你放心,我还没有到要卖小孩的地步。”
你干巴巴地对法比安笑了一下。你确实对他抱有戒心——这是难免的,算起来这才是你们第三次见面。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你母亲的故人,你都没办法简单地相信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想想看,连埃里奥都有不被你信任的时候,你怀疑法比安简直太正常了。你就是没法简单而直率地相信对你抱有善意的人。
“不过……”法比安慢吞吞地接着说道:“我确实要带你去一个你老师看起来一定不合时宜的地方。”
你抬头看向掌舵的法比安。
“或许你听说那里:红河谷。”法比安说:“同时,那里也是鲜有人知的激进派的大本营。”
你:“……”
法比安有些意外地看着你:“我还以为你会发表一些充满语气词的惊讶。”
事实上,你已经被惊讶得发不出声音了。你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当然的,你的好友菲利斯就来自那里。但你对红河谷的印象是那里很偏远,所以很少遭到激进派的影响。你确实想不到那地方能和激进派联系在一起。
不。其实你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猜测的,从收到菲利斯的那封信开始。但那时候你的心神被其他事情占用了,对菲利斯的身份和立场没有深想。但如果菲利斯的故乡原本就是激进派的大本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的朋友来自那里。”
法比安发出了一个表示理解的语气词。
“看起来我身边的人没一个是身份简单的。”你的声音有些干涩。
“哦,那是肯定的。”法比安理所当然地说:“毕竟你是玛丽安的孩子。”
“什么意思?”你问。
法比安扫了你一眼,忽视了你面上的急切,转而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去过保密塔的实验室吗?”
你点了点头:“我见识过了。那——简直令人发指。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令人发指。”法比安咀嚼般重复了一遍你的评价,然后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事实:“那是玛丽安的作品。她毕生的成果。”
你的话和情绪卡在嗓子眼里,被这句话堵了回去:“……什么。”
或许是因为你的声音太过难以置信,法比安多解释了一句:“别着急,孩子。那只是你母亲实验成果的不完全体,但它们的作用原理是相似的。你应该已经见识过那机器对人脑的读写和传输了,是吗?”
“但它建立在志愿者的痛苦上。”你说。
法比安摆了摆手:“别着急下结论,克里汀。那并不是玛丽安的本意,总之,那东西能够绕过人体的本能意志借用大脑的思考功能替问问题的人一个完美的答复。你知道安德鲁·布朗问了什么吗?”
你细细回忆:“问题输入使用了特定密码,我不认识,但我记得他问题的答案……”
“那是脑识别码,每个人体都对应着不同的识别码,但大脑能识别的翻译规则是一致的。”法比安解释,又问:“答案说了什么?”
“‘撤销保密塔’,”你老老实实地回答:“第二条我没看完,但我猜测是‘激进派会制造混乱’。”
“唔。”法比安发出一个他表示知道的声音,隔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过程足够凶残,但结果却很难不令人信服。”你说。
在你还没有读完那张纸条上的文字时,一场没有人预料到的混乱就从实验室内部爆炸,简直像一封预言。
“哦是的,我说过的,通过这个方法会获得‘一个完美的回答’。”法比安随口敷衍道:“我想问的是你关于‘撤销保密塔’这一点怎么看?”
你有些奇怪地看着法比安,拿不准他是想让你发表对保密塔的意见还是反推安德鲁·布朗的问题。
“随便点,小子。”法比安拿在湖水里洗过的手揉了揉你的头发:“我们只是在闲聊,闲聊懂吗?没有什么保密塔的监视人员一字一句分析你和我的字眼,也没有监考老师拿着记分板为你的回答加分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