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好短片的事，陈姐又说起了进组拍戏的注意事项。

大概是太久没对裴琰说这些了，陈姐开了个头就收不了尾。

一直说到两人都饿了，陈姐还是意犹未尽，又拉着裴琰吃了个下午饭，两人边吃边说。

当然，基本是裴琰在吃，陈姐在说。

这顿晚饭吃了快两个小时，黄昏时分，陈姐才开车把裴琰送到了小区外面。

临别时，她还不忘嘱托裴琰：“要多联系，别让顾总把你忘了。”

进宿舍时，裴琰的脑子里还是陈姐的声音。

她揉了揉太阳穴，神游般地走回房间，打开手机，盯着短信发呆。

短信上是两万元的到账提醒，这是短片的预付款。

对明星大腕来说，这钱连个吊带都买不到，可对裴琰来说，这可以是她母亲和两个妹妹一年的生活费。而正式拍戏后，她还会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钱。

想到这，她不知不觉握紧了手机，目光却落在屏幕上不动。

钱是多么重要，它可以让人活下去，可以买来健康、买来时间、甚至买来自由。

但，钱可以买来感情吗？

裴琰目光微沉，不知过了多久，视线也模糊了，直到一滴泪水划过脸颊，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到底为什么落泪？裴琰也不知道。

如果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那她可能会为自己的“同流合污”而悲伤。

可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顾总甚至亲手给她准备了房间，她走进屋子，就能拥有一整窗的夜色。

想着想着，她梦游般地躺在了床上。

冬夜如此平静，她甚至永远不想醒来。

这天过后的接连几天，裴琰一直待在宿舍看剧本，除了拍短片那天出了门，其它时候她连菜都不出门买了。

那剧本裴琰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合上又觉得自己没看够，翻开却又是些熟悉的对话和剧情。

舍友看她总是一个人沉默地坐在书桌前，有时却不见她翻页，便有些奇怪，但也只是在心里纳闷。

这日中午，眼看又到了饭点，舍友走到裴琰身边，轻声问：“琰琰，你要吃饭吗？等会给你多做一份。”

裴琰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了这声音，吃了一惊，回过神时，眼里还带着丝迷茫。

她扭过头，对舍友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我等一下点外卖吧。”

舍友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裴琰果然是有钱了，都舍得点外卖了，以前她可是等多久都要自己去厨房做饭的。

这房子一共住了六个人，就一个厨房，如果没人出去拍戏，那就是六个人都要来用厨房，尽管大多时候都是三四人在家，但也必须错开时间做饭。当然，关系好又口味相仿的人也会组在一起，做一份菜两人吃。

但裴琰和大家的关系一向算不上亲近，她沉默惯了，别人只知道她应该是爱吃素，最喜欢炒鸡毛菜来吃。

想到裴琰的习惯，舍友多劝了两句：“外卖不就那几样东西。我等会想做个小炒牛肉，要是你和我一块，我就再炒个丝瓜，你看怎么样？”

舍友眼神真诚。

裴琰仍是摇头：“真不用了，谢谢你，我现在还不太饿，点外卖也要过会儿了。”

舍友只好点头，说：“那也行，今天大家都在家里，我得赶紧去煮饭了。”

说着，舍友拿着手机就出了门，关门时，她深深地看了眼裴琰的背影，那目光着带着些许同情。

裴琰依旧望着剧本发呆，她最近都不怎么容易饿，有时一天吃一顿也够了。

点外卖只是一个婉拒的借口。

思绪飘忽间，裴琰听到了手机的声音，是微信消息。

她打开手机，看着上面的信息。

【下午要不要来看个新剧本？】

不用想，裴琰只会回复一个“好”。

两小时后，裴琰化好了淡妆，出现在韩露星的别墅门口。

韩露星早就在一楼等着了，门铃一响，她就快步走了过去。

打开门，见到来人，韩露星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只见裴琰穿着一身卡琪色羊毛大衣，雪白色的紧身裤勾勒出她纤细的小腿曲线，头上一顶淡灰色贝雷帽，给她温婉的小脸增添了几分活泼。

在这冬日的午后，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温暖、从容。

裴琰站在门口，轻轻拨拉了下颈前的围巾，露出微微抿着的唇角，她眉眼一弯，清浅的笑意立即从眸子里荡开。

“顾总，下午好——”裴琰笑着问候。

“下午好。”韩露星也笑着回应，“外面冷吗？”

裴琰摇摇头，一边走进屋子，一边说：“今天的阳光很不错，在外面走很暖和。”

“哦~那我们直接去书房吧。”韩露星边走边解释，“最近我淘了一批剧本，也不知道你这部剧要拍多久，我觉得下一部也可以提前看看了。”

走进书房，裴琰才意识到，这一批剧本是有多少，书房里又多了一个书柜，而这柜子里没有书，全是剧本，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的。

裴琰惊叹：“这么多剧本。”

韩露星的嘴角止不住地扬起：“那是，我可是联系了好多人。”

裴琰站在书柜边，打量起来。

光看剧本的名字，就知道有很多类型。

有些剧本的封面格外精致，手工打造的封皮已经如同精装书，裴琰挑了本，在书桌前坐下。

韩露星则在一旁看手机，偶尔悄悄地往裴琰那边看一眼，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有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这一看就是一下午，直到黄昏暗淡，裴琰整个身子都逐渐落在了阴影里，韩露星去打开了灯。

但在这时候，有灯也不能使书房更明亮些。

韩露星嘟囔了句“又到了白天还不如晚上亮的时候了”。

她走到裴琰身边，想问她要不要换个位置看书，或者干脆休息下。

却看见裴琰的眼角发红，像是哭过一样。

韩露星轻声问：“怎么了？”

语气里有几分担忧。

每次韩露星说话，裴琰总是认真以待，她合上剧本，眼中划过一丝落寞，又多了几缕低沉的情绪。

“如果我们也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您会做什么呢？”裴琰轻声问。

韩露星一愣：“什么虚假的世界？”

“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那我也是虚假的么？”

韩露星的脸色白了白：“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个故事。”裴琰扬了扬手中的剧本。

韩露星拿过剧本一看，剧本叫《格丽丝的梦想》，乍看名字只觉得平平无奇。

“这是讲什么的？”韩露星有些疑惑。

裴琰翻开了第一页，这页上竟有一幅黑白插图，画的似乎是一场盛大的聚会。

尽管画面是黑白的，但也能看出这是个宽阔美丽的花园，里面姿态各异的小人儿，正在跳舞、打牌、喝酒。

花园里到处都是各种装饰，和散落在地上的丝带、气球、高脚杯和圆锥帽。

喷泉的旁边，还有飞舞的蝴蝶和玩耍的猫咪小狗。

韩露星觉得，这画有这么多细节，都可以玩找茬游戏了。

裴琰则向她解释：“您猜，这个剧本的主人公在哪？”

还真玩找茬游戏啊。

韩露星目光一滞。

这画上的人多得数不清，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因为画幅不大，里面的人却太多。每个人小儿的脸都不太精细，只有五官的轮廓。

裴琰应该也是不打算难为她，很快就指着左下角一个正在剪草的小人儿，说：“这就是格丽丝，子爵家的女佣。”

韩露星顺着她指的方向，定睛一看，这个小人儿连正脸都没有，只有一个朝着灌木丛的背影。

面对韩露星的疑惑表情，裴琰解释起了剧情：“格丽丝每天在子爵家干活，每天都是重复的工作，搬花、种花、修剪草坪。可有一天，在一场盛大的聚会中，子爵的朋友中来了两个自称是作家的人，但他们却并没有参加聚会，只是在草坪上坐着。”

说到这，裴琰指着不远处的两个小人儿，正好就在灌木丛的另一边，一副正在聊天的样子。

从两个小人儿的角度，绝对看不到女佣格丽丝。

“然后呢？”韩露星被勾起了好奇心。

裴琰却没有立即回答，又翻了几页，说：“这就是两人的对话。”

韩露星仔细看起来这一页。

这页内容不多。

【乔治（愁眉苦脸）：“老兄，子爵的亲戚我都写遍了，实在没什么新鲜刺激的事情了，可读者都还等着看下一期的故事呢。唉，我实在编不出来了。”

安东尼：“别太难受了，给报纸写故事就是这样的，总得编点刺激的，人们才乐意看。不然连新闻都比不过，谁还在上面看故事。”

乔治（叹气）：“就是这么回事，可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配角能写了。”

安东尼：“别担心，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来到了这个故事里，让我们一块想想，还有什么变的，我们可以让不变的东西忽然变起来……我刚看到子爵的朋友里有个小偷，可看上去却是正人君子。”

乔治（拍大腿）：“对，有了！我有个只出现了一次的女佣，我可以让她出场，给子爵制造一个巨大的危机。”

安东尼（惊讶）：“哦？什么危机？”

乔治：“我准备把你说的这个伪君子安排给她，两人约会上一个月，伪君子很懂得浪漫，经常会送花给女佣，女佣误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实际上对方只是占有她。一个午后，两人在花房约会，这个伪君子想要霸占她，没想到女佣反抗激烈，伪君子失手将她打死后逃之夭夭。而恰好，那天子爵去花房找过东西，花房留下了他的脚印……”

安东尼：“妙啊，这两个小配角叫什么？”

乔治（微笑）：“男的是爱德华，女的叫格丽丝。”】

到这里，这章就结束了。

韩露星隐隐猜到了后面的故事，但她还是问：“后来呢？格丽丝真就遇到了爱德华？”

裴琰点头：“是的，聚会快结束的时候，爱德华端着红酒撞到了格丽丝，但他宁可倒在碎玻璃上，也不愿意酒洒到格丽丝。起初格丽丝很感动，可在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就是爱德华时，她震惊极了。

后来，她经常遇见爱德华。

如果没有听到那番对话，爱德华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人——帅气、温柔、多金。她在子爵家工作这么久，每天的梦想就是嫁给一个贵族，从此不用再辛苦地干活。可想到那番对话，她害怕得寝食难安，对方也如作家所说，总是给她送花。她的梦想变成了逃离小说，但她想了各种办法避开爱德华，却又总是遇见他。”

“最后呢？”

“格丽丝做了很多努力……但，她还是死了，她避开了爱德华，却没避开酒醉后的子爵。这下，子爵真的陷入了危机。”裴琰略去了很多细节，但她知道格丽丝是怎样辛苦地避开爱德华，自以为能够逃脱被安排的命运，最终也只是徒劳罢了。

听完，韩露星也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想到一件事：“所以说，这个格丽丝就是生活在乔治的书里？可乔治又是怎么进入到自己的书里的呢？这个乔治会不会真的只是子爵的朋友，过来开了个玩笑。”

“不会，乔治就是作者。两人说的其它配角的细节后来也发生了。”裴琰摇摇头，“至于乔治为什么能进入自己的书里，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吧。毕竟，这也是个剧本。”

说完，裴琰合上剧本。

韩露星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勉强笑了笑说：“这个剧本挺有意思的，只是结局不太好。”

裴琰淡淡一笑：“是啊，所以我在想，如果我们也生活在一个剧本里呢，那我们该如何面对命定的悲剧。”

这个问题，过于深刻。

韩露星没有任何想法。

裴琰继续说：“如果我也只是个角色，那我还真的存在吗？”

韩露星的大脑彻底陷入一片空白。

良久，韩露星才回过神。

裴琰只是个角色，那她真的就不存在吗？

不，尽管韩露星是个蹩脚的作者，但她保证，每个角色都永远活在自己心里。

可……试问自己，韩露星摇了摇头，她不想活在别人心里，她只想活在自己家里。

空气沉默了会，裴琰的声音低落起来：“作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仿佛能体会到角色的心情。如果我也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配角，最终消失在某一页纸上……”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只是依偎在韩露星怀里，仰着头，一张小脸不知何时挂上了泪珠。

韩露星心里咯噔一下。

她终于明白这种不安的来源了。

沉默中，韩露星没再说话，她默默看着裴琰，思绪飘然划过心底：我，也不想你消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