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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离开庆州狱,回到驿站。他注意到新荆与马夫攀谈,他立刻避开,绕了大半圈回到自己房间。
现在他们每个人有了单独的住处,环庆路经略司对他和王雱这趟赴任非常上心,已经在庆州内城一处官址收拾出来,安排了足够的从人,就等王雱搬进去;至于新荆,已经定了回秦凤的日子。他兄长王雱懂得读书做学问,待人接物却差点意思,等到未来自己打通庆州上下关节,这军器监,还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蔡京回到自己房中,换掉了官服,将那颗金牙拿出放在手中审视。质地较软,就算不是纯金,成色也相当不错。那云间楼值得去看看究竟。
入夜后,蔡京离开驿站,并不需要怎么打听,就找到了地方。这是二层的酒楼,虽然远没有汴京樊楼的恢宏气派,但在西北已算难得;而且因为当地跟番人、胡人、羌人交易频繁,偶尔可见的西域风情也挺赏心悦目。
蔡京到了门前,递上了一张纸。那纸上只写了狱中胡商的名字,只一会儿,就有一人匆匆下楼到了蔡京面前,自称赫连,恭恭敬敬说自家主人跟狱中的蒲罗申是异姓兄弟,最近主人忧心到生了病无法见客,但蔡官人无论有什么吩咐,都将竭尽全力服务。
蔡京无声地笑了笑。他这几个月来虽然高中进士,但自从遇到新荆,就好像身上被扣了双无形的手;呼吸间被扼紧咽喉,行动间被绞住双手,今日难得事顺,终于也轮到他也过一次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他随着那取了胡人名字的汉子进了酒楼,只听得耳边靡靡之音扑面而来,听得他竟有些无酒自醺。朱漆的门柱雕有缠枝莲纹与祥云纹,门楣嵌匾,匾下悬鎏金铜铃,风过时清音泠泠;门后暗立香炉,香雾缭绕,入门如入仙境,真不愧那匾额上的“云间”二字。
入门后,就看见整面黄花梨木屏风,嵌螺钿绘夜宴图,屏前设紫檀案几,上有越窑秘色瓷,也有萨珊风格鎏金银壶和粟特连珠纹玉盘;盘中鱼脍拼作牡丹花瓣形,以金箔勾边。
蔡京不由得微笑。这店里的东西虽然算不上名贵珍宝,但选品眼光却好。他随着那赫连汉子到了二楼雅座,轻抚那酸枝木椅椅背,指了指就在身边的一间,笑道:“不必特意为我找什么天字一等的位置!真有诚意,就把这房间的人赶走,我今晚上就在你这儿吃个饭,休息休息。”
那赫连汉子略一犹豫,见蔡京脸色一沉,立刻转身进了那厢。里面本有人在对话,话音中断,里面的人听到要离开,显然动了怒,有一个青年人掀帘出来,指着赫连的鼻子骂道:“狗东西!谁给你的胆子?!”
赫连硬着头皮连连道歉,只说今天确实有些特殊情况,还请官人原谅;那厢中又有一人走出来,皱眉道:“我说了不上这种酒楼来,找个地方吃饭就行,既不用花这么多钱,也少惹麻烦。”
“久不相见,我请玉成兄弟叙旧,自然要挑个好地方。”那青年怒意未消,“这庆州城果然不能待!”语毕甩袖而去。
赫连汗出如浆,等这两人下了楼,他一方面安排人收拾场面,一方面去请蔡京;然而左等右等,蔡京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竟也从这云间楼消失了。
赫连这次是真慌了。他敢赶走贵客,就是因为蔡京还拿捏着他家主人兄弟的性命;如今蔡京再走,他该如何跟上面交代?
“人呢?”赫连揪住门口的小厮,怒吼道。
小厮惊惶失措,指了指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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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几乎是从云间楼夺路而逃。因为事出突然,他从云间楼奔出来,慌不择路,拐了个弯进了隔壁的店里躲了起来,几乎是眼看着新荆跟着一个陌生的怒气冲冲的青年下了楼,几乎和自己擦肩而过。
——新荆为什么在这儿?!他惊愕异常,浑身颤抖。——不对,我为什么要躲着他?!
一个中年人走到他身边,同情地问道:“这位官人?”
蔡京被吓得几乎跳起来,倒退了几步。那中年人其实是个妇人,身材丰腴,香气迷人,对蔡京笑道:“这位官人不必担心,您既然来了,姐妹自然能化解您的烦恼。”
蔡京愣了半天,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这店里还站着几个姑娘,正羞涩又妩媚地看着他。
……哦。他回过神。哦。
妇人身后一个姑娘已经径直走到他面前,挽了蔡京的胳膊——被甩开了——轻声低语道:“玉儿今日想陪官人解闷,不知道官人……”
“不!!”蔡京尖叫着怒吼。
那姑娘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哪儿触到了蔡京的神经,一时间愣在当地,现场立刻陷入了尴尬。还是最初那中年妇人反应灵敏,立刻给姑娘使了个眼色,亲自到蔡京面前,笑道:“今晚上我请客,咱们只喝酒吃菜,也算是我们有缘一场。”
语毕将浑身仍打着寒战的蔡京硬生生扶到里面房间,击掌的功夫,有两名女子过来抚琴奏乐,琵琶声如珠玉落盘,珍馐也如珠玉入席,那妇人亲自端杯,对身边的蔡京笑语劝道:“我们这儿的酒最能消愁,官人尝了,一切烦恼就能烟消云散。”
蔡京心绪难平,端起杯咕咚一声倒入口中。妇人眼看有戏,又跟另一个姑娘使了眼色,退出门去,留下几个姑娘伺候这一看就有钱但心情恶劣的客人。
约莫到了下半夜,妇人自己在房间休息,有姑娘推门进来,找她要点心。妇人呵斥道:“不陪着那公子哥儿,跑我这里干什么?”
姑娘拆了沉重的发饰,笑道:“那位哥哥好生奇怪,我们劝他喝酒,他着实喝了不少,喝了半天又要走,我们劝他留着睡一觉,他很愤愤的样子,说还有一堆事,要趁着什么察访使走之前,把他自己应得的东西争取到。说着从他自己袖中拿出一本书来读……”
中年妇人皱眉道:“读书?若是个穷措大,就不该让你们都去陪。”
“听我说完。”姑娘笑道,“那官人你也见了,长得白,个头也高,很周正的模样,我们几个倒也不恼他,只是他脾气实在古怪。他要看书,我们就由着他看书,结果他自己看书看了一会儿就发呆,呆愣了许久,脸色比刚才更白了。”
“我们见他神魂颠倒似的,就劝他再喝。几杯下去,他就有些神志不清,我们就想让他睡一觉,让他多花些银子。结果他衣服被脱了一半,不知道又怎么了,突然抱住燕儿妹妹,说了些‘你们兄弟实在是看不起人’的胡话便去了床上,我又不傻,这时候再不出来,还留在那儿伺候他们两人不成?”
妇人若有所思,让眼前的姑娘去休息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又有人推门进来,她定睛一看,正是燕儿。
“你们一个个到底都在干什么?”妇人这次有些生气,喝道。
燕儿坐到床边,从妇人的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伸手讨要奖励。妇人拿出一枚银瓜子,道:“我知道你在伺候那位爷,你等会再给我回去。”
“我才不要。”燕儿笑道,“我伺候他睡觉,结果他亲了半天,发现自己有心无力,竟然哭了起来。我本想告诉他是因为喝多了酒,不是他本人的问题,但他哭得那么好看,我就多陪了他一会。”
“做得不错。”妇人困倦得打了个哈欠,“哄一个伤心的男人,比哄一个没钱的男人简单。你也少费不少力气。”
“今儿还真是费了不少力气,干娘一会儿得多给我一枚银瓜子。”燕儿说道,“那公子哥儿似乎认定自己被坏男人搞坏了身体,我最初是在劝他,但他说了哭了太久,我也有些厌烦,就趁他醉酒,狠狠给他了一巴掌。”
中年的妇人一个哈欠没打完就卡住了。她大吃一惊,困意瞬间飞走。
“你疯了!”她站起身,指着面前的人。“你要毁了我的生意!”
“您坐着就行。”姑娘笑道,“我也没打他的脸,而是打了他的脖子。我指甲划了他脖颈,他明儿也能说是被树枝挂了花。——有些人越是怕什么,就越是要强调自己不怕什么,他在那里醉得看不清人,斜倚在床边一味逞强说些恐吓的话,但我后面真欺负了他,他又兴奋得很。……只可惜干娘您手下没有男人,要应付这样的客人,我一个姑娘还是累了些。”
她将纤细娇嫩的小手伸出来,仍是讨要第二枚银瓜子。“我指甲都裂了!”她争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