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娩刚写完最后一笔,墨痕还没干,就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
她警觉地抬起头,一气呵成地把书合上,垫到自己屁股下面,竖着耳朵仔细听。
听了好一会儿,意识到是隔壁的鼾声,鱼娩呆了一下。
她一言难尽地把书重新摸出来,摊开,还好墨迹没有洇开。
隔壁鼾声依旧。
像根摇摇欲坠的风筝,被丝线牵扯着,时而近,时而远,演奏着并不那么和谐的曲调。
鱼娩把书放进行囊,又摸出来从灵魂兄那里高价回收的五彩石,擦了又擦。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石头,但还是跟看见亲娘一样眼热亲切。
她满眼怜爱地拿袖子擦擦不存在的尘土。
隔壁又传来鼾声。
觉是早睡的,鼾声是要打的,早上是要起来叮叮当当闻鸡起武的。
她鱼娩看着像什么脾气很好的人吗?
鱼娩把石头往银锁里一收,提着盆和棒槌就爬上了隔壁的墙,拎着盆底一顿猛敲。
鼾声骤止,一阵忙乱声。
隔壁点亮了灯火,披着衣服气势汹汹地跑出来:“你有病啊池鱼娩,大晚上出殡啊敲锣打鼓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月光映照出男人神色不善的脸来。
“我听你在隔壁奏乐,以为你这个点娶亲呢,帮你找了些东西助助兴,你别嫌弃哈,我家一穷二白家徒四壁的,只有这种东西了,你就将就听下。”
林烛面色愈发阴沉,黑的能滴出水来,看着下一秒就要暴起杀了池鱼娩一样。
“如果不是我爹总护着你这个小野种,我非得……”
池鱼娩笑意未变,问:“可以大声点吗,没吃饭是吗?”
林烛也不惯着,他清楚的知道池鱼娩的伤痛在哪里,戳起来就更是精准。
“我说,搞不清楚我爹为什么总护着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野种,还非得让我住你旁边,盯着你每天是不是跟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林烛嗤笑,“我今日倒是听到不少男人来你这里,难为你了大晚上还能这么有精力,在这里敲锣打鼓。”
鱼娩嗤的笑出声:“有娘生没娘养……你在说你自己吗?”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谁还不知道谁的来历?
很显然林烛就是那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少爷病,面色顿时阴沉,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难道不是吗?”池鱼娩疑惑,“有娘生没娘养,难道不是你更符合些吗?对了。”
鱼娩像是突然想到点什么:“咱俩不同之处就是,你是那种人修杂交产物,对吧?”
她看着林烛。嘴角慢慢扬起微妙的,轻蔑的弧度。
就连林且歌也对林烛没什么真心,只是因为需要一个儿子,而恰巧一个凡人挺着大肚子找到他,求他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
于是顺理成章,去母留子,给凡人生命终结之际上了最后一课。
告诉她什么叫做修士的负心薄幸。
“所以,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林烛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呼吸变得急促,在话音落下的一瞬,时间如丝履,被无限拉长,紧绷。
合欢花落下的速度被暂缓,时间变得悠长。四周景象如同焚烧的书页化去,鱼娩所在的地方逐渐落入昏暗,月光被乌云掩盖。唯有冲天火光将潺潺溪流映照的一片通明。
四周有人哀嚎,那声音离得很近,却又好像远在天边,模糊的人影们不断拍打着无形的结界,似乎想要跨越某种禁制,来到两人这边。
他们的下半身被烈火焚烧着,痛楚足以被人清晰地感知。
鱼娩被拉入了林烛的幻境中。
两人之间隔着的再不是院墙,而是清澈映火的溪流。
在林烛身后,庞大惊悚的巨蟒从他身后游弋着直立起上半身,尖锐的竖瞳冰冷凝视着河对岸的鱼娩。
林烛继承了林且歌的衣钵,此为御兽门的幻兽。血脉相连者,才能拥有一样的幻兽。
林烛的幻兽除了比林且歌的体型小,看着稍显稚嫩,方方面面,都和林且歌一致。
巨蟒猛地向池鱼娩俯下身子,喷出一股腥风来,发出嘶鸣。
鱼娩感觉自己被喷了一身口水。
而她的心脏处,幻兽蠢蠢欲动着,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鱼娩诏令,出来迎战。
池鱼娩却将手握住了银锁,亮起幽若的荧光。
下一秒,她的手中多出一把燃烧着烈焰的长弓,手重重一沉。
两人同时而动,巨蟒以闪电般的速度游过这条小溪,直奔鱼娩而来,密布妖异而诡异花纹的蛇身剐蹭过地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鱼娩就地翻滚,蟒蛇尾巴扇在地上,扑了个空,却激起尘土飞扬。
她飞速地在这条河道跑着,饶是巨蟒在自己的幻境如鱼得水也无法追上她。
就是这时,鱼娩转身,缓缓举起手中弓箭。
渺小的身躯对上庞然大物,却有一种凄艳的,随时会被摧折的美感。
弓箭燃烧着熊熊烈焰,将细瘦的手腕吞没。
如果是林且歌在这个幻境内,定会认出这把神武,正是神兵闻骨。
传闻龙王飞升失败,遇天罚,被劈成腐身,钉死在不周山巅。浑身燃烧着雷火,这场大火足足燃烧了四十九日,将夜晚映如白昼,从山巅一直燃烧到漓江。
直到第四十九日,上苍降临此间一场足以浇灭天地的大雨,平息了这场以龙骨为燃料的大火。
而后有能人登上不周山,取下被紫电雷火锻造四十九日的龙骨,炼成绝世神武,取名为,闻骨。
因死前被彻夜焚烧,直到被制作成神武的那一刻,还在燃烧着不死不灭的火焰,唯有天雨可以浇灭。
除了无法杀死圣者,闻骨可以射穿一切魔障。
鱼娩屈指挽弓,射出一道火箭,带着神武的威压,直逼巨蟒黄金瞳。
正中其左眼!
巨蟒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在地上翻腾着,痛苦地哀嚎。
幻象仅仅持续了片刻,就化做碎片散去,包括那翻腾的蛇蟒。
林烛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哀嚎。
浓稠的血液从他捂着眼睛的掌心缓缓蜿蜒而下,拖出一道猩红的血痕。
鱼娩抬手,闻骨在她手中散去。
银锁的微光骤停。
幻境彻底散去,鱼娩翻过院墙,左手掐在林烛的脖子上,缓慢收紧。
就像是林且歌对她做的那样。
可是林烛死了,林且歌会伤心吗?
池鱼娩明明很清楚答案。
林烛痛的面色苍白,用仅有的那只眼看池鱼娩,另一只眼已经一片漆黑,疼痛难忍。
他发出微弱的呻吟。
“你要杀,就赶紧杀。”
“你以为我不想吗?”鱼娩道,“只不过杀你脏我手而已。”
林烛咬牙道:“你真可怜,池鱼娩。明明没有人喜欢你,你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这种可怜虫,别说周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喜欢你。你活的好可怜,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骂的贱命。”
鱼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通透而冷静。
“你呢,你有人喜欢吗林烛?”
林烛没有说话。
“你的朋友都是真心喜欢你吗?他们是喜欢你,还是喜欢林且歌儿子这个身份?”
“别人是真心吹捧你吗?吹捧的是你的实力,还是你的身份可以为他们带来的好处?”
“你有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我是可怜虫,难道你不是吗?”
鱼娩直起上半身,指尖从他的下颌,一路轻轻划到他的腹部。
林烛的身体骤然紧绷。
“摘星好吃吗?”
鱼娩忽然问。
林烛怔然:“你说什么?”
“你吃那么多天才地宝,神丹妙药,有什么用?”鱼娩冷笑,“笨的要死,蠢得要死。”
“如果不是因为你活在这世上,我至少会轻松一半。就是因为你,我才活得这么累,你如果懂事点,就应该离我远些,而不是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告诉我你这么一个人存在。你的声音,你的呼吸,你这个人,都应该从我的世界滚出去,明白吗?”
池鱼娩透过他窒息的双眼,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在梧桐苑,林且歌对她说:“你很厉害,但是绝不能比林烛还厉害,懂吗?”
不是因为他有多爱林烛,而是因为林烛不止是林烛,更是林且歌的孩子。
她的天赋只会衬托林烛的无能。
所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她不学无术,胡搅蛮缠,扮演着林且歌希望她成为的模样。
池鱼娩面无表情说道:“你明明已经占了很多便宜了,还要在我的伤口上撒什么盐呢?钱多就去捐点钱,嘴不用也可以顺带捐掉。咱俩明明都有娘生没娘养,五十步笑百步,你在我身上找什么存在感呢?我已经很忍耐你了林烛,不要再继续恶心我……”
她伸出手拍拍林烛的面颊,声音温柔:“知道了吗?”
她会杀了自己。
林烛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你不怕,我爹罚你下巫水狱吗?”他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不怕。”
因为她已经要离开灵域,圣者的手就算再长,也终归有限。
“不过这么想来,我不杀你,你应该感谢巫水狱。”
当年周妄背叛池鱼娩,将池鱼娩私下的事情捅到了林且歌面前,她就曾被林且歌打下过巫水狱。
如果不是林烛说了句人话,救了她,她今天是真的会杀掉林烛。
因为她本来就厌倦这种无休无止的拉扯。
杀戮,是解决一切的最好方式。
她松开手,从林烛身上站起来。
顺带给他叫了医馆的人过来。
林烛像是斗败了的犬类,躺在地上如一滩腐肉,动也不动。
许久,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泄愤般扬起。
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嘶哑的怒吼。
鱼娩收拾好东西,听着隔壁的兵荒马乱,内心却是难以言喻的平静和虚无。
林且歌应该会喜欢这个临行前的礼物吧。
鱼娩报复性地想。
此刻,她的神经因为打斗和报复,处于高度的兴奋紧张中。
怎么睡也睡不着。
索性拿出传讯尺,在石怜翠和徐凌指尖,她选择骚扰徐凌,她问:“你睡了吗?”
徐凌回了句没有。
鱼娩翻了个身,心跳的飞快。
她说:“我一点都睡不着。”
徐凌面无表情地看着传讯尺,耳边是白微叽叽喳喳的声音。
下一句:“我好想你啊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