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庚忍无可忍,他这辈子最听不得两件事,第一件是他技不如人,第二件便是和生人接触,正想将人塞回去,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珩尧?”
褚赋尘没有任何反应,他赶忙回头。
玄衣美人靠坐在地,双眸紧闭,他赶忙也蹲下,右手拖着他的肩,左手摸向他的额头,滚烫,吓得他立刻松开。
“珩尧?”他在他脸上用力地拍了两下。褚赋尘仍旧没有半分反应,若非眉心微簇,身体又烫得吓人,便真如死了一般。
陆庚彻底慌了,寻常人染上尸毒,尚且能挺三五个时辰,他本以为褚赋尘再不济,也是个半仙,挺十天半月本该都没问题。
一个两个都让人不省心。陆庚把翠云随意往肩上一扛,又架起褚赋尘。
他现在只想找到姓洛的一家,算算账,好好谢谢他们的所作所为,然后,把他们全喂给外头的活尸。
沿着廊道走出十数米,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洞府。
其间装潢甚是肃穆,案前摆着与人般高的青铜香炉,炉后是一排暗紫色的跪垫,再之后,是镶金边的巨大神龛。
整个洞府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静谧。
石穴正中摆放着一尊巨大的漆黑女性佛像,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神像整体是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上雕铸,双眼紧闭,眉目低垂,面容轮廓以曲线雕琢得和婉,却因蒙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诡异。
仙衣被绘成青绿色,脖子上则是挂上一串人头大小的雪白佛珠,胸前的双手作兰花状,背后生出八对手臂,孔雀开屏般做着不同的姿势,与先前道姑祭祀时搬出的那尊金身神像如出一辙。
陆庚心道:“这想必便是老头儿口中所说的青琅。”
塑像甚是漂亮,只可惜,是尊阴神。
造神不易,正经修士也要经历万重劫难百年光阴,才有可能功德圆满。而想由凡人变为阴神,也要经历从肉身至灵魂的折磨,以怨气为法源,才使其有匹敌正神的能力。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老头的鬼话。
不等细看,头顶突然传来“咕噜”一声,抬头一看,洞穴顶部垂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白色物体,有些还在左右扭动。
仔细一看,这些白色物体竟然全是被蚕茧包裹的尸体,有的头露在外面,有的四肢被拉扯,有的则被压缩到只有襁褓大小,全都以怪异扭曲的形态被厚厚的雪白茧丝包裹。
若想操控阴神为己所用,活人献祭必不可少,想来这便是洛家找来的祭品。
头顶突然传来振翅声,陆庚再度抬头,正对上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
层层叠叠的蚕茧后,趴着一个怪物,发出怪叫,锯齿摩擦般的粗砺叫声传来,已经看不出什么人形。
两颗眼珠全部变成漆黑,又黑又大,朝外鼓出来,头顶冒出一对褐色的触角,脸和身体被白色短毛覆盖,背上的衣服被两跟翅膀状的骨头顶着。
这便是阴神的本体。
看样子,这姑娘早已被邪术折腾得失了神志,不知还有几分人性。
陆庚绝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还是和他最讨厌的人死在一起。
他从褚赋尘垂下的包里抓出一把红色朱砂,在手里扬了扬,道:“这尊阴神法力太强,我俩的法力现在都不够,你上我的身,我带你出去。”
见他依旧没有动作,陆庚急道:“快啊,你相信我,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可,”褚赋尘撑起头,声气虽然弱,话却格外坚定,“你的肉身不稳,若用那些邪术阴法,太过冒险。”
陆庚只当他还是厌恶自己那些歪门邪道,彻底急了:“阴神也是神,你打算让我和她硬打?褚赋尘,你又在发什么疯?你自己找死就罢,别忽上我!”
黑色灵力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下一秒,他被人反手抱起,放在肩上。
陆庚惊得脸上都有些发麻,下意识环住他的脖子。
褚赋尘手中多出一根手臂长的白杆。
看到这物的瞬间,陆庚彻底傻了眼。那哪是什么白杆,分明是一截人的尺骨。白森森的骨头上画着血红的咒文,邪气四溢。
方才他还觉得褚赋尘是痛恨自己那些歪门邪道,现在他才明白,论邪,如今的褚赋尘也不遑多让。
不知为何,他心底忽然怒火中烧!
世人皆知,褚赋尘以剑入道,曾有“锋出无定四海安”的美誉。但鲜有人知,褚赋尘的本命灵剑,随着陆庚的尸体一起坠入云堑崖了。
但就算没有剑,也不必祭出这么邪乎的玩意儿。
陆庚看不到身后,不知具体战况如何,努力回头想看,却被褚赋尘一声“别动”唬住,心头油然升起一股事态失控的不安感。
褚赋尘未曾理会,动作凌厉,攥紧尺骨,在手中耍出个利落的剑花,整个人灵力大放,如吴钩霜雪照亮整座洞府,足尖用力蹬地,腾跃而起,左挡右砍,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即便心有旁骛,陆庚也不住在心中赞道,这身手,还是和百年前一样漂亮。
可惜,这种程度是杀不出去的。
褚赋尘的身手向来霸道,几番缠斗,以剑意将蚕神逼退数米,那尺骨也非同凡响,招招致命,直接将那怪物从中截成两段。
然而,蚕神并非活物,只见两段残躯相互靠拢,断口处冒出白色丝线,将两具身体重新连接缝合,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怪物爬了起来,伤口恢复如初。
“这自愈能力当真惊人。”褚赋尘道。
陆庚点头:“这种事还是让行家来做。”
褚赋尘没搭理他,再次提骨,逼走靠近的青琅。
陆庚一个头顶两个大,这样下去,怕是没完没了!
突然抬头看向后方的神像,脑中有了主意,道:“珩尧,你借我点灵力,把我扔到神像那。”
两人似是心有灵犀,褚赋尘道了声“得罪”,抓住陆庚的后衣领,使尽全身力将他扔出去。
陆庚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便由着自己哇哇怪叫,蚕神果然被吸引,追他而去,陆庚则抓住空当,高高跳起,感受着体内磅礴的阴邪灵力,以手握拳——朝神像面上挥出。
青绿烟雾从神像眼中喷涌而出,如同毒蛇一样将陆庚整个人包裹,四周只剩下一片绿色,周遭景色风云变幻。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
细雨连绵,浓雾如丝绸萦绕在绿树间。
这里是阴神的幻境。
山道尽头,出现一个十二三岁的短发少女,身着绿色短衣,背上背着半人高的背篓,却走得十分稳当。虽然剪着短发,身量尚小。
背篓里突然穿出动静,一个肉肉圆圆的小女孩探出头,嘴里含着糖葫芦,手里还抓着两个,吃得满嘴糖渍。陆庚却一眼认出,这便是年轻时的洛姑娘。
“姐姐,我好累啊,还有多久才能到?”
青琅闻听此言,脚步未停,抬头看看天色:“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吧。”
“怎么还有这么久,为什么不直接飞回去,飞回去飞回去飞回去!”
青琅摇头:“瞎说什么,我又不会飞。”
洛棉默默缩回框里,只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可是这破背篓硌得我好疼,我看仙观里的那些哥哥姐姐都会飞,你生得这么好看,肯定也会飞!”
青琅被她闹得心烦,回过头,半玩笑半恐吓道:“姐姐不会飞,但姐姐可是大蟒蛇变的,再闹,小心我吃了你。”
洛棉似乎被她吓住,往背篓里缩了缩。青琅满意回头,继续赶路。忽然,嘴里被塞进了一颗山楂。
“好吃不?”小女孩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青琅被突如其来的一击弄得有点蒙,下意识皱眉点点头。
小孩顿时绽开明媚笑颜,在他后背蹭了蹭:“姐姐,吃了我的糖葫芦,就是我的人了,以后不准吃我了哦。”
青琅愣了愣,好看的柳眉忽然上挑:“可那是我买的!”
时间如海浪退于泥沙搬飞速流逝。
两人渐渐长大,场景转换。
青衫少女静静坐在织机前,面容温婉,双手纤细而灵动,在织机的丝线间穿梭自如,机杼声有节奏地响起,“咔嗒,咔嗒”,波光般粼粼的丝绢从她指尖慢慢成型。
她长吁一声,抹了把汗,拿起剪子,将新织的布匹裁好,叠放整齐。突然,她转过头,朝陆庚的方向喊道:“爹!”
陆庚回头,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站在门前,手在围兜上摩挲。
“当初我们拖了多少关系,才把你塞进洛家伺候衣料,如今你有机会做主子,我和你娘也陪不了你几年,你总得安定下来,我们才能安心。”
青琅闻言,抱着双臂,神情灵动:“我才不嫁,不就是看老娘长得漂亮,老娘偏不遂他的愿!”
老翁似是觉得被驳了面子,面色沉了些:“洛家那般的人家,就算是指尖落下的饭渣,也够我们家吃好几年的,你怎能如此自私?”
下一刻,场景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