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味道还算好闻,消毒水的气味不算重,路过时凝望着不远处或欢笑或呆滞的人群,细细分辨着他们含糊的要求。
每次来他都选择顺着楼梯慢慢走上八楼,他对时间的把握很精准,到目的地时,探视时间刚好只剩下半个小时。
象征性地敲了几下门,就听见了嘲讽的笑声,“又来了,鱼老板。”
鱼歌眼皮轻佻,扯出梨涡看向病床上头发半白衣着干净的女人,对上她冷淡薄情的眼神,柔顺地乖笑着,“妈妈。”
杜女士脸色一冷,“我不是你妈。”
这套说辞像是排练了多少遍一样,听起来并不陌生。鱼歌轻车熟路走到床尾,夹起悬挂的标志翻转着看了两下,故作惊讶道:“您这是哪里的话,这上面可写着我们是母子。”
“呵呵。”杜女士抬腰作势起身,但却面露难色又躺了回去,讥讽道:“没几天又来做什么,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为什么来,来做什么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所以鱼歌并没有接话,而是坐在床边,从抽屉里找了把刀又拿了个苹果慢慢削着,耳朵自动屏蔽了杜女士对他的谩骂。
“问你话呢哑巴了?怎么就你自己,你身边跟着的那个远征怎么不来看看我,怎么也是谈了那么久的..男朋友。”
听着她艰难吐出男朋友的字词,鱼歌手里的动作稍顿。事实上,他并没有对宿远征或者谁提起过杜女士或者家里的情况,全用句关系不好敷衍。
目光落到手心里坑坑洼洼的苹果上,果肉连带着果皮没了大半,有的地方隐隐能看见果核,看着大苹果变成小苹果,颇觉好笑地牵动了嘴角。
虽然他是个甜品师,但并用不好刀这种工具,总觉得拿起来不顺手,胳膊会很僵硬,不习惯,每次需要用刮刀时总会下意识地找找看有没有可以替代的工具。
无端的轻笑落在杜女士眼中并不是个好兆头,但这次她竟然没有暴怒,只是嘲笑了句,“你这个废物样子,还真不会被人嫌弃。”
虽然说着嫌恶的话,但动作上却没有嫌弃的意思,毫不介意地从放垃圾的盘子里挑拣出果肉吃着。
鱼歌抬了抬手指并没有动作,不厌其烦地听她絮叨起难以释怀的往事。
“你说你当时抱着什么心情签下那通知书的,医生说不截肢就会没命,也只有你会信...”
“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不更满足你心里的怨念?”
“花着高昂的护理费又请阿姨,给自己找个半死不活的烂摊子,解恨了?”
对于她翻来覆去听腻了的说辞,鱼歌敷衍地嗯了声,转过头又拿了个橘子,或许是心烦没控制好力度,厚厚的汁水滴满了手心指缝,看着手心里的半个橘子,自己都有些无奈地狰了下眉头。
对于杜女士心中难以放下的冤结,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搓了搓黏糊糊的手指,仰起下巴,看着人的目光平静而又冷淡,他笑着说:“妈妈,我舍不得你死。”
“鱼歌!收起你这种虚伪的笑脸!看着恶心!”
不管是成年还是幼年,杜女士扇他巴掌时,他都不会躲,也不想躲。最开始也会掉几滴眼泪,自从知道这个办法不管用后,他就把酸楚咽进了肚子。
长大了,已经可以在被打时笑着面对,酥麻的疼痒在心中掀不起任何波动。
杜女士事出突然,另一个城市传来的电话说是连环车祸,抵达时就已经来不及做什么补救。
那时他也才刚刚起步,磕磕绊绊的生活伴随着歇斯底里的争吵,本就日夜颠倒的作息因为多余的陪伴而愈加清醒。
不管是骂他报复心重也好还是说解恨复仇也好,他已然无力再辩解什么,他不想为无意义的事情耗费仅剩不多的精力。
可后来还是因为长期睡眠不足,明晃晃倒在宿远征面前,他的世界里终于肯接纳一批又一批的生面孔。
作为唯一的监护人,他来的次数并不稳定,例行公事的半个小时还是有些煎熬。
过去的小半生和杜女士见过的面说过的话寥寥无几,以至于两个人单独相处时,总是不知道该将自己的感情摆放到什么位置。
是恨么,也说不好,总觉得没到那地步。
-
年幼时,孔阿姨担任了妈妈的角色,总是在他身边劝解着,温暖的手抚过他受伤的膝盖以及瘢痕的小腿,长叹着气说她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不容易这几个字就像是遮挡罪恶的遮羞布,他倔强听着,却真的把这层布料盖在了心上。
听到阿姨敲门的声音,鱼歌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放下差点又被残害的水果,站了起来。
看着最亲的人冷情无谓的背影,杜女士眼底的复杂一闪而过,渐渐冷静下来,“下次带你的小男友来看看我,见一面少一面了。”
对于杜女士认识宿远征这事,起初他是很诧异的,他们的关系自然没和谐到要将感情的事倾诉。
后来才知道,是杜女士的朋友来看他时意外撞见过。
可小男友这种词,实在是很难和宿远征扯上关系。
鱼歌停下开门的动作,抬起握在门把手上的手指时,黏糊糊的触感在心里拉出几道不同的思绪,转身回走两步,靠住正对着杜女士病床的床边,看向天花板。
横竖交错的线条像极了人生既定的轨道,每一条线都能将他的始与终贯穿,又再每一次相交的节点残留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对于他突然对挑衅做出回应,杜女士略显憔悴地抓紧搭在腰腹的被子。
“妈妈,你知道三月三是什么日子么。”
三月三是他的生日,是他一年中难得不再压抑自己的一天,但这一天,他悬着的心再也放不下了。
杜女士没说话,但从她渐渐阴凉下来的目光中,也能猜到鱼歌后面想说什么。
“你想的没错,我遇见孔明灯了。”
这个人名就像触及到了杜女士心底最恐惧的存在,她甚至不需要回想就能精准地从记忆的深海中拨找出这个人的全部资料。
她猛地坐起来又因为腰腹无力重重躺回去,头磕在栏杆上发出很大的一声闷响。
她颤抖地质问道:“你..你说什么?!”
鱼歌低下目光睨着眼前终于熟悉起来的人,扬起明媚的笑容,吹进来的风刮乱了出门时稍加打理的碎发,背在身后的手轻抚着另一条手臂,感受着薄薄衣料下浅浅的凸起。
“说话!”杜女士怒喝。
“我该说什么呢。”鱼歌笑笑,牙齿咬着舌尖在口腔里鼓囊着琢磨着措辞,“说他像十年前那样追着我?一定要和我形影不离?”
短短的一句话就像是尖刀插进了杜女士的喉咙,截断了她蓄势待发的崩溃。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发颤,面部逐渐狰狞,压着嗓子低吼,“闭嘴!鱼歌!”
怒吼与咆哮再也不能打断鱼歌略带讥讽的笑,他漠然地看着杜女士又将手边的一切朝他砸来,飞起的刀子因为力度不够,堪堪滚落在脚边,发出声冰冷的声响。
“滚出去!”
人好像真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像小时候,杜女士只要一说这几个字,他就会乖乖找出作业本,老实跪在门口。可再听见这几个字,只会游刃有余地顺从,“好的妈妈。”
“不过妈妈,你还好奇十年前我没有回答的问题吗?”
十八岁的生日,破除禁忌的年岁,撕开了身体的枷锁,回忆起那段旖旎迷乱的春晨,神情难得溢出一丝怀念。
如果非要说男朋友,那孔明灯算他还没来得及分手的情人吗?
杜女士难以冷静,胸腔颤抖着,逼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鱼歌微微歪头看向被敲响的房门,嘈杂慢慢和记忆中的声音叠合,“我该走了。”
“鱼!歌!”
杜女士紧咬牙关,憔悴沧桑的面容格外扭曲,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竟然能听见牙齿咯吱咯吱的声响。
“滚!你滚出去!滚!!”
鱼歌捻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脖子上的水果汁液,看着因为激动身体悬挂在床沿上的人,看着她隐隐可见的半截膝盖,看着她艰难地抬起脖子怒视他,居高临下的藐视终于让他有了被沉压已久的快感。
破门而入的阿姨与护士熟练地将两人隔开,安静的环境因为涌入的人群一下子变得喧闹,不再适合谈话。
被推搡着离开时,身体里突然涌入一股无法被控制的反叛感,倔强而又强硬地紧紧攥住门把手,不肯让步半分,质问的声音变得尖锐,“妈妈!如果我铁了心想和他在一起,那他未来的妻子会变成下一个你吗,孩子会变成下一个我吗?!”
杜女士怔住了,她停下了挣扎谩骂的动作,挥舞的胳膊慢慢落下来,脸上滑过两道绝望的眼泪,扭曲着身体看向不见人影的拐角,暗哑道:“鱼歌,你疯了?还想再一次毁了孔家小孩。”
毁了?
又是这套听腻了的说辞,难道他的喜欢对孔明灯来说的确不值一提吗?!
每次想到这都能联想到他们说不开的过往,胸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崩溃而又绝望地拍了两下门板。
再次关起的门板夹断了杜女士的嘶喊,冷眼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急促地喘息着,抬手挥开护士小姐姐想替他擦拭脸部伤痕的手,低头快步朝着安全通道走去。
您放心,他那么好,我怎么会舍得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