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而脆弱,乌发缱绻在他鬓边,每一缕都似工笔勾画,黑秀濡丽,动人心弦。
她忽地心中微动,低俯唤了声:“徽仪。”
床上人昏沉着,迷迷糊糊地回应:“嗯……”
风临黑瞳盯着他,缓缓俯下身,以温柔的语调问:“你喜欢七年前的殿下,还是现在的殿下?”
月忽隐于云后,大地倏暗,华殿沉夜。
锦纱帐上女子黑影缓俯,携夜迫近,压向床上毫无觉察的少年。夜静得可怕,大殿在微微颤抖。
四下漆黑,他微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风临一动不动地凝视他,在寂静中,子徽仪轻轻阖动嘴唇,道出了几个微弱的字音:“不是……同……”
风临低头凑近:“什么?”
“那不是同一个人吗……”
风临静止于床侧,耳畔话音丝缕散去,只剩他的呼吸声。
她睁大眼睛,慢慢坐直起身,转头看向他,静了片刻,忽于眼中迸发出极巨神采,千万朵烟花绽于眼中,炸得她脑内轰鸣。风临猛地伸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怕吵醒他、握痛他,飞快地收回来。她骤站起身,两手在半空中激动地无声摆动,一团火在胸膛熊熊燃烧,顿了顿,突然疾步外奔,一口气来到阶下广庭。
“哈哈哈……”紧咬的齿关溢出声音,风临低头看向自己双手,终是控制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巨大笑声宛如狂鸟飞旋殿空,寒江被吓得心要蹦出来,立刻出殿,一步三阶跑下来,走过去刚想张口询问,便见到风临红得像流血一样的眼睛。
寒江顿住,猛变色奔上前:“殿下……!”
风临望到寒江时才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咽下声音,捂住嘴巴,可笑还是摁不住,它从唇齿中爬出来,从指缝下挤出来,裹着湿寒的血意,张开双臂往空中奔跳去。
寒江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焦急去拉她的手:“怎么了?快给我看看,是不是又……!”
她的眼睛红得吓人,寒江心急之下使了劲去拉,可未想到拉下她手的瞬间,看到风临在笑。
寒江愣住:“殿下……”
风临道:“寒江,他说我是一样的。七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
寒江忽被刀子捅进胸内,一刀剌尽五脏六腑。
“我在徽仪那里不会输。”风临眼睛通红笑道,“我不需要很努力,也不需要拼命,他不会让任何人打败我,哪怕是‘我’。”
寒江定定看她,在听完这句话的那刻,一大颗泪就从眼眶滚落。已经红肿的眼睛难以承受悲伤的重量,但寒江不顾,泪水不断地从眼中淌出,哭得那样伤心。
风临问:“寒江,我是谁?”
寒江泣不成声:“小殿下,定安王,镇北军统军大都督,北疆建节节度大使,骁骑营云麾少将,凌寒府领知州,正一品御州镇北王,东宫太女……奴之王君……”
风临抬手轻拭其泪,道:“对,都是我。”
“全部,是我风临。”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将寒江泪水擦净,拉住对方的手,迈开步伐,在漫天繁星中向着映辉殿大步走去。
翌日,在破晓的第一缕日光刺进殿内时,坐于紫宸宫的武皇缓慢动了下手。
武皇在一夜之间憔悴了,头上的发原只是几缕白丝,如今已灰了大半。昏暗的殿室像个狭窄的匣子,昨日的至尊装在其中,蒙尘的龙袍裹着行尸般的身,金冠压在一堆枯草上,草下的双眼目色混沌,滞望前方。
年少太女的脚步声像惊雷,震醒这座暮色之匣,震动牵动龙座,灰发的皇帝也抬起眼皮,看向了前方踱来的骨肉。
门扉启,玉冠金袍的身影裹着朝阳,一步步踏入堂中,像一把雪亮的玉具金装剑。
真是耀眼。
武皇眯起眼。
真是刺目。
她站在那里,灵光璀璨,尽是年轻风华,发是黑的,脊梁是直的,一双眼寒亮地扫视过来,眼珠黑白分明,亮如电炬,负手踱行,款步而来,举手投足尽是气血生机。但武皇偏偏好像透过那身金袍看到她裹藏的伤痕,狰狞的疤如荆棘裹住她心脏,缠绕她的咽喉,一生都别想逃脱。
武皇突然笑了。
她昂起头,做出轻蔑的神态,仿佛回到了她的龙椅,如从前千百次那般从对方身上挑出弱点,挑在刀尖上奚落:“任谁都看得出你从哪来。”
风临回之一笑:“孤何曾想瞒?”
武皇讥笑:“你是没瞒,只怕全天下都知晓你耽溺何人,软肋何处。”
风临平静还言:“难道要像你一样,爱如同没爱?”
武皇嘴角沉下,忽而失去了兴致,道:“情情爱爱的也差不多够了。直说,将朕困于此地何意?你休要忘了,朕仍是一国之君。”
未想她听后却是笑了。如视愚人的笑。
风临抬起手,在她掌中握着一卷华贵锦轴。
她道:“你曾经给过孤三道圣旨,今天孤也给你一道。”
她把这道锦轴在其面前展开,当她离开时,身后是那人震耳欲聋的咒吼。
风临手握圣旨踏出紫宸宫,在晨晓中眺望前方,曦云于空盘旋,压向国朝。
阴谋,背叛……没有什么能杀死她。
她将是盘旋于武朝的新龙。
她将手握华京,目视四海,横空齐日的是她的欲念,盘踞疆线的是她的野心,她将逆鳞示与天下,九州仰目,触之即死。
宣文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帝龙体抱恙,退居沐芳山行宫疗养,军国大任悉数委与太女风临。
后世将这一日视作宣文政治的结束,也是定安时代的开始。
风临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