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无月,云团薄薄盖了一层,导致周围的光线依旧很微弱。
谢浮玉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黑影,像种子生根发芽那样,从柽柳断掉的树桩内部拔地而起,慢慢长出一棵大树的模样。
新生的树比原本那棵柽柳更高更粗壮,硕大的树冠犹如团簇的蘑菇云,黑压压地挡住了远方的戈壁,看轮廓应该也是一棵柽柳。
但绝不是普通的柽柳。
眼前的树好像产生了某种异变,本就尖细曲折的树枝朝四面八方无限延伸,缀满针叶的分枝陡然变得坚硬起来,仿佛一条布满棘刺的长鞭,挥舞向远处。
其中一根便打在谢浮玉刚才藏身的位置,树梢垂直扎入土中,过了几分钟都没有拔出来。
空气里冷不丁响起一串哔哔剥剥的杂音,像干燥的木头忽然开始燃烧,昏暗视野间却没有亮起一丁点火光。
“是树皮裂开了。”殷浔单手压着他的后颈,把人按低了些,“它在找我们。”
话音刚落,枝条终于确定树后无人,它将自己猛地往外一拉,尾部于是顺着巨大惯性抽打在帐篷旁的一棵矮树上,裹在树枝表面的棘刺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谢浮玉下意识捂住口鼻,同时伸手推了殷浔一把。
两人各自朝两个不同的方向散开,气还没喘匀,灌木丛便被那根触手似的枝条扫过。
迸溅的树叶异常尖锐,谢浮玉抬手摸了摸脸颊,指腹蹭到一抹温热,应该是避让时不小心划伤的。
现在他和殷浔分立两侧,枝条摇摇晃晃地悬在两人之间,似乎还未确定下一个攻击对象。
两人一树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但很快,平衡被第二条树枝打破了。
耳侧有劲风袭来,谢浮玉本能朝后弓腰,新的枝条与他擦肩而过,一击落空后,迅速回转,径直刺向他的腰。
谢浮玉侧身躲过,紧接着一个滑铲从两根枝条的空隙间窜了出去。
今晚的目标可不是这些树枝,他得想办法尽快接近不远处操纵枝条的柽柳本体。
殷浔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两人配合默契,不时交换攻守,掩护对方往幼苗林边缘奔去。
两人意图十分明显,柽柳当然不可能放任他们靠近,因此调动了更多树枝围剿。
咔嚓——
庞大的树干竟然一分为二,从中豁开一个黝黑的树洞,每半棵树又各自衍生出数量相当的树枝,针对谢浮玉和殷浔的阻击于是游刃有余许多。
谢浮玉抹去额前的汗,再次被树枝拦退了几步。
他躲在白天种下的一丛树苗后,撑着膝盖小口喘气,变异柽柳长满尖刺,赤手空拳到底不占优势。
早知道出帐篷前应该把铁铲一并带出来,谢浮玉垂眼,偏身朝左前方几个大跨步,方才藏身的小树轰然倒塌。
得,明天又得多补一棵树。
失去了掩体遮挡,谢浮玉顿时暴露在柽柳的攻击范围内。
他身形单薄颀长,比起殷浔,更适合在这种地形间穿梭,所以早早跑在了殷浔前面。
柽柳见状,甚至不惜放弃对殷浔的掣肘,也要抽调枝条抑制住谢浮玉的脚步。
昏黑的树洞后缓缓立起一抹人影,谢浮玉等候多时的猎物终于按捺不住,现出了原形。
黑影一扬手,数根枝条犹如离弦的箭,齐齐射向谢浮玉。
裹挟着荆棘的树枝仿佛天罗地网兜头压下,男生反应灵敏,但时间一长仍有些左支右绌。
殷浔更是自顾不暇,好不容易挣脱旧枝条,又被新的枝条裹了进去。
今晚原本是没有风的,谢浮玉闭了闭眼,感受到几股强劲的气流争相从身侧掠过。
他逆着气流依次避让,并未察觉,一根极细小的枝条正借着那些气流掩映,直逼心口。
哐——
斜刺里劈下一铲,树枝颤了颤,本能后缩,回撤的枝条却无意间缠住了铲头。
紧握住铲柄的祝析音被惯性绊倒,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
她苦着脸撑住地面,掌心蓦地一痛,好像有什么尖锐的硬物径直戳进了皮肉里。
但祝析音没空检查,树枝大约看出她是个纸老虎,没退几步又卷土重来。
谢浮玉顾不上她,只来得及把人塞回帐篷,便重新提起铲子迎上变异柽柳。
“殷浔,接着!”
柳安村配发的铁铲不知用的什么材质,杵在柽柳枝上还能完好无损,谢浮玉一边砍一边跑。
不远处,黑影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它和椅子精长得很像,身高异于常人,身形瘦削,宛如一个抽条的人形竹节虫。
竹节虫站在裂开的树干中央,就在那片无遮无挡的树洞里,裂成两半的树倾斜着支棱在它身后,像堕天使张开宽大无比的羽翼,居高临下地睨视众生。
真神的样貌与艺术作品中美化过的形象相去甚远,神树非但不美观,反而有些丑陋。
它无条件地保护柳安村的村民,同时无条件地将刀刃对准了玩家,对准了那些它所以为的“外乡人”。
神树赐予一部分人新生,又赐予一部分人死亡。
这里没有永恒无代价的公平,死亡就是代价。
柳安村想要存续,外乡人就必须死。
柽柳加速了它的猎杀。
躲闪中,谢浮玉扬声问:“乌尔萨拉!你就是这样庇佑信徒的么!”
身份猝不及防被人揭穿,立在树桩上的变异柽柳动作一滞,凌空乱扫的树枝因此产生了一两秒的停顿。
谢浮玉趁机拨开面前繁杂的枝叶,闪身钻进了树洞中。
黑影却噌地化为一片虚影。
与此同时,柽柳检测到异物入侵,开启自我保护,两侧树枝朝树干中央缓缓闭合。
殷浔慢了半拍才挤到树下,眼睁睁看着谢浮玉消失在眼前。
然而,正当他准备用椅子腿和营养液强行撬开这棵树时,闭合的树洞忽然再次打开了。
木屑顺着树皮开裂的辙痕簌簌掉落,躲在树洞里的谢浮玉安然无恙。
他仍然维持着刚进洞时的姿势,两条胳膊高高举起做防御状,抬眼望见殷浔的瞬间,面上浮现出几分无措。
两人隔着一团乱麻似的枝叶面面相觑,谢浮玉率先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殷浔的手腕,趁机把人往树洞深处带。
树洞却毫无变化,完全没有要闭合的趋势。
相反,逐渐变得粗壮而浓密的树枝纷纷落地,开始贴着地面缓慢爬行,仿佛每一根枝条都生出了人的思维意识,化作乌尔萨拉的鬣狗,为它寻找某人的踪迹。
它们四散向多个方位,又慢慢汇聚到同一个地方。
嘶——嘶嘶嘶——
树枝伸展的速度不断加快,殷浔扭头看向身后,下一秒,他紧握住谢浮玉的手,反手把人从树洞内部掏出来。
谢浮玉比他更快,两人同时拔腿奔向灌木之后的帐篷。
但人力终究无法与超自然的力量抗衡,谢浮玉只来得及朝近在咫尺的门帘伸出手,嚓——
柽柳叶擦过指尖,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些树枝没有停下,而是一股脑地涌向帐篷,从防水布的一端扎入,再从另一端扎出。
帐篷被柽柳捅了个对穿。
谢浮玉踉跄两步,几乎跪倒在破碎的帐篷前。
他徒劳地张着嘴,好像在大声呼喊祝析音的名字,又好像劫后余生的受难者大口喘息着。
漫长的耳鸣下,谢浮玉听不见任何声音,而柽柳操纵着树枝,如潮水退去,施施然离开了这片幼苗林。
没人看清它是怎么消失的,殷浔只觉眼前一花,树桩便空了。
树桩并未以这种光秃秃的形式存在很久,几分钟后,又一棵柽柳长在了那截折断的树桩上。
形状大小与他们白天所见的相差无几,但这次绝不是柳吉,或者说乌尔萨拉的变体。
殷浔抿了抿唇,余光扫过身旁那顶破碎坍塌的帐篷,视线落回远处新生的柽柳,罕见地感到几分无所适从。
有人消失,有树诞生。
祝析音不见了,任何宽慰都无济于事。
良久,谢浮玉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好不容易凝血的伤口又裂了开来,素日清隽淡漠的面庞这会儿血呼啦碴的,像被鬼附身了似的。
“我不相信她死了。”殷浔听见他说,“有平衡机制在,有一次试错在,她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谢浮玉并不避讳提及死亡,短暂而极致的悲痛过后,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因为活着的人必须怀有期望,生者对生存的期望,死者对生者的期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定会在离开副本前找到祝析音,带她回家。
没人知道谢浮玉是如何度过这一晚的,殷浔陪着他在破破烂烂的帐篷外枯坐了一宿,直到远处天光乍破,才看清他通红的双眼。
谢浮玉很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整个人灰扑扑的,身上又是血又是土。
“别盯着我了,”他抬手捂住殷浔的眼睛,淡声说,“没有时间了,殷浔。”
帐篷损毁,他们已经失去了留滞荒野的资格。
今天是第四个白天,以进入副本的第一晚起算,最迟大后天早上,副本就会强行关闭。
而目前为止,他们还缺少两个关键信息。
谢浮玉揉揉眼睛,拄着铁铲站起来,“走吧,种树去,今晚我们得回招待所。”
火种下落不明,不过,他已然有了怀疑的对象。
柳安村禁止一切破坏环境的行为,开工前,殷浔先把破损的帐篷收回了帐篷袋,谢浮玉大起大落地折腾了半夜,这会儿有点低血糖,揣着手站在一旁没有帮忙。
今天还是没出太阳,他抬眼看天,灰蒙蒙的,不太像雾,稍远点的距离仍能视物,就是不怎么清晰。
昨晚新长出来的那棵柽柳瞧着也有些模糊,谢浮玉借着殷浔收拾帐篷的空当,沿路走了一圈,发现变异柽柳追杀他的痕迹还在。
地面被树枝轧出深深的长条坑,碎石落叶堆积在下陷的地坑里,显出几分脏乱。
谢浮玉倒着往回走,快到帐篷附近时忽然脚步一顿。
他低下头,微微眯眼,看见了一只碎掉的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