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略扫一眼信上内容,冷笑着看回鹦鹉,“让你带这样的话,是没打算给你留活路。”
鹦鹉依旧蹦来蹦去,“猴子捞月、猴子捞月。”
萧越慢条斯理地从一旁抽出一张小笺,提笔写下一个“顺”字,意喻顺水推舟,而后将纸条绑回鹦鹉身上,顺道拔掉了鹦鹉头顶的三根呆毛。
看来不是个好消息。
刃刀垂着头,尽量放轻呼吸。
萧越沉默了一会才道:“悠闲日子到头了,信上说,圣上明日便会下旨,命三司推事方从政之案。大理寺卿官职空悬,由吏部尚书唐策唐大人暂代。”
刃刀脸色一变,“主子查证搜捕,担了这些时日的骂名,理应擢升一级进一步核查此案,怎能此时将……将主子排除在外,好处都给唐大人,世人只记得主子严刑酷吏与背弃恩师的名声。”
萧越冷冷扫了一眼刃刀:“所以是竹篮打水,猴子捞月,所谓鹰犬,不过如此。不过我志不在此,能轻松些也好。这段时日处理三个人的公文,真想一把火将大理寺烧干净。”
刃刀犹豫着道:“或许陛下也是为主子考量,毕竟方从政是主子名义上的恩师。”
萧越嘴角带起弧度,意味深长地看向刃刀:“漂亮话是对外说的,我若真这样想,怎么死都不知道。”
刃刀神色一凛,跪地抱拳道:“属下有罪,自会去领罚。”
萧越将案上琉璃灯灯罩摘下,拿起烛剪。
烛火摇晃,被关进萧越幽深眸底。
他轻轻一剪,只留下毫厘烛芯,火苗蓦地缩小,“该查的查,万勿走漏风声。他们想要打压,那便如他们所愿。”
夜风穿堂而入,奄奄一息的一豆灯火发出“噼啪”声,火焰重新高涨。
“敛剑,你接着去盯萧虔,顺便把外面那个带进来。”
敛剑拉开书阁的门,乔婉眠一个趔趄,险些滚入屋中。
她隐约听到里面在谈话,觉得自己不该敲门打断,便守在门口想等他们说完。
她犹豫是否需要解释自己没有偷听,嗫嚅半晌还是放弃了,只强装沉稳地捧着莲子道:“大人,今日的莲子放到哪儿?”
萧越重新打开卷宗,抬了抬下颌。
她乖顺上前,将莲子放到萧越桌案角落。
方才被吓了一跳,将在门口等待时想好的话头忘得一干二净。且萧越看起来不太高兴,该从何说起?
乔婉眠立在原处,绞着衣角对着萧越的侧颜发怔。视线不由落在了上次萧越遇刺时受伤的眉尾,已经结痂。
怎么好得这么快。
乔婉眠又听到唢呐响。
着实没办法忽视她炽热又疼惜的目光,萧越头也不抬,“有什么事,说吧。”
乔婉眠这才恍过神,小心道:“那乌篷船大人还是收回去罢,不知府里还有没有其他小舟?”
萧越停下翻页的手,微偏着头看她,“嫌弃?”
“不不不是,”乔婉眠被他眼底的寒意吓到,摆着手后退,“是婢子听说乌篷船十分珍贵,怕自己笨手笨脚折损了它……”
“无碍,它能重回荷塘应当也是母亲期许的。”萧越视线挪回卷宗,“敛剑这两日也打了一只小舟,你看喜欢哪个就用哪个。”
乔婉眠害怕自己没有听懂萧越话中深意,试探道:“那婢子……该是喜欢哪一个?”
萧越觉得好笑,抬头问:“自己没主意?”
又被他笑话了。
谁叫他平时那么凶,话也总说一半,不能怪她多想。
"那婢子看完自己选,多谢大人。"
……
一阵沉默后,那道灼热目光并没有消失,烫得萧越浑身不爽利。
萧越揉着眉心抬头,“还有事?”
“那个……婢子的身契可在此处?”乔婉眠讨好问。
萧越轻皱着眉颌首,又含笑看了刃刀一眼,刃刀立马理解,大概意思是【再把她放上来烦人,你就去后院刷马】
他垂下头,假装无事发生,心道主子总有一天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乔婉眠鼓足勇气,祈求地看向萧越,“在的话,能不能让婢子看看?”
萧越只想赶快将人打发走,示意刃刀去取,却见刃刀面色古怪,嘴唇翕动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抿着唇取来一只雕兽纹檀木匣。
刃刀一向沉稳,今日反常让萧越心生好奇,他不动声色观察着乔婉眠的反应。
乔婉眠抖着手接过木匣。
若萧越是为了她才将他们一家三口骗到府里,她的身契恐怕是天文数字。
乔婉眠看向第一张:乔应舟,十年,五百两。
第二张:乔祺,十年,五百两。
好像有什么不对?
乔婉眠快速看向自己那张:乔婉眠,十年,十两。
多少?!?!
乔婉眠睁大眼睛逐行确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十两。
她的表情太过精彩,萧越问:“有问题?”
乔婉眠从不可置信到觉得委屈,瘪着嘴问:“为何婢子十年只值十两银子?”
她虽然没做过婢女的活,但她已经在学了。
侯府婢女一年工钱就差不多十两银子,她是差了些,也不至于那么差吧。
萧越看她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任灯盏的光融入眼中,轻笑道:“你若不满,可以改成……五百两?”
“不,不必。”乔婉眠赶忙谢绝萧越的提议,接着眼珠一转,抱着匣子试探道:“那婢子若是还了那十两……”
刃刀一听乔婉眠话头不对,上前一步解释道:“是属下失职,准备身契时不慎忘了乔姑娘,后来补上时为图方便,就将原本抹去的十两银子算上了。乔家三人视为一体,若要出府,需一次缴清。”
乔婉眠的算盘珠子散落一地,遗憾地将匣子还给刃刀。
萧越单手托着腮,姿态闲适,语气也柔和下来,“你是想走?”
又来了。
桑耳提点过,萧越温声细语的时候,就是琢磨如何罚人的时候。
乔婉眠头皮发麻,识时务道:“婢子就是好奇问问。”
萧越睨了她一眼,似乎猜到了乔婉眠没敢接着问出口的话,淡淡道:“你爹现下不在开阳,但乔祺已经入选金吾卫,只要他踏实奋进,不日便可将欠银补上,你也能重新做回小姐。”
“当真?”
乔婉眠的心脏猛然升至半空。
少女本就容貌姝丽,明艳非常,只因平常目光躲闪,身形瑟缩而不显。
她惊喜时如明珠拂尘,顷刻书阁内光彩流转。
萧越讶然一瞬,挪开目光,心里有所警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美艳了,日后绝不可心智不坚。
萧越冷硬答道:“自然。过阵子你就可以见到他们。”
乔婉眠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期待又轻松的感觉。
她的父兄也不是真的奴仆,兄长如今都是威风的金吾卫了。
显然萧越是看中了他们的一身武艺,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搭头,不然刃刀当初也不会落下自己了。
虽然这也不能完全排除萧越对她另有所图的嫌疑。
但恩还是要谢的。
乔婉眠企图在脑海中搜索些漂亮话,可惜千言万语在喉间打架,最后只剩四个字朴实无华的字突出重围。
乔婉眠恼极了自己这张羞于表达的嘴,干巴巴道:“多谢大人。”
萧越看她皱着脸苦思冥想,以为还有事,便耐心等着,闻言,无暇面上出现一丝裂痕。
“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乔婉眠顺水推舟,提起萧虔,“的确还有一事,二公子可有继续找麻烦?”
听到乔婉眠提起萧虔,萧越耐心彻底告罄,“与你无关。”
乔婉眠壮着胆子,假装没有听出萧越语气中的不耐,“那他……如何了?”
萧越撩起眼皮看她,目光不善,“怎么,还想招惹?”
乔婉眠努力忽略爬上背脊的寒意,结结巴巴背出自己琢磨了一天的台词:“不是,我、婢子是觉得二公子像是锱铢必较之人,他没有选择报复婢子,就一定会寻大人的麻烦,且为防日后再被大人清算,他一定会酝酿天大的阴谋直接置大人于死地。婢子猜他会想着借方从政的案子来害大人,大人千万要小心。”
萧越探究的盯着乔婉眠。
没想到乔婉眠一个没见过人心复杂的闺阁女子,还算机警。
难不成往日是在藏拙?
萧越脑海里浮现出那日乔婉眠翻壳乌龟般睡倒在浴桶后的样子——不可能,大概是侥幸猜对了。
乔婉眠此时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心里忐忑至极。
他到底在看什么?是不是哪里说漏嘴了?要不要跪下说实话?
乔婉眠已经准备跪下磕头,那边突然轻笑一声,“有长进。”萧越又道:“行,知道了,赏你——”
他第一次正经看乔婉眠,才注意到乔婉眠一身破落装扮。
他转过头问刃刀:“院里没给丫鬟置衣?”
刃刀躬身摆出认错的姿态,道:“无归院女子最多时不过五人,如今不过三个,向来没这个规矩,属下也将这事忘了……”
“不怪刃刀。”乔婉眠焦急打断,生怕自己牵连刃刀受罚。
末了又觉得无法说服萧越,飘忽着眼神画蛇添足,“婢子生来喜欢这样穿。”
萧越一眼看穿,暗嗤。
好个小骗子。
他这才在脑海中回忆几次见到乔婉眠时她的打扮,确实都是穷苦挑夫打扮,也难怪自己之前误以为她有点力气。
原来并非品味堪忧,而是另有隐情。
萧越重新翻开卷宗,吩咐刃刀:“你去把旁人送的那些女子衣物分给院里,多给她分些。”
“属下这就去取。”刃刀呲着牙离开。
看吧,主子已经学会关心人了,照这样下去,无归院有喜指日可待。
更深露重的,就让他们孤男寡女多呆一会儿,他在库房慢慢挑就好。
·
气氛没有刃刀想得那样暧昧。
说得上尴尬。
夜色沉谧,万籁俱休,整个书房只剩下烛芯燃烧和萧越缓慢翻动卷宗的细微声音。
乔婉眠甚至注意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别别扭扭立在一旁,尽量放轻呼息,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想到那个梦,她偷偷撩起长睫,再次隐蔽地打量萧越的眉梢,琢磨那一条伤究竟会不会留疤。
萧越被她看得不自在,认命叹气,“你是要将自己憋死?”
“婢子怕打扰大人……”
萧越冷笑,“你气息时短时长,时轻时重,才是真正打扰我。”
乔婉眠心道,果然,就知道萧越会嫌弃她。
萧越想起乔婉眠方才蹩脚的谎言。
大理寺掌鞫狱,定刑名,决诸疑谳,他来了兴趣,想套套小骗子的话。
萧越状似随手捻起一颗莲子,使莲子在他修长手指间来回滚动。
乔婉眠被那小小的白球吸引了注意力,一直用目光跟随着它,手指不自觉捏紧了衣袂,担心莲子落地。
萧越手指纤长,骨节分明。
莲子洁白,却不像他白玉般肤色在灯火下有莹润光泽。
乔婉眠不知道自己是被他灵巧修长的手指吸引,还是被那来回滚动却始终逃不出指尖的莲子吸引。
正当她全神贯注、眼花缭乱之际,萧越低沉开口,“你是喜欢男子装束,才这样打扮?”
乔婉眠一颗心都挂在莲子上,心不在焉的接话:“自然不是,这样穿能少让人惦记,免得给爹惹麻烦。”
问话人依然漫不经心,语气温和,“如此。”他顿了顿,又问:“那如今还这样打扮,是防着我?”
乔婉眠点头,直愣愣盯着那在萧越手上滑动的莲子,顺口道,“嗯嗯,现下只有你们兄弟危险些。”
莲子忽然消失。
乔婉眠低头四下寻找,难道是她一个不注意,没看到莲子落地的瞬间?
她疑惑抬头看萧越,却发现他深眸中隐隐有怒。
像蓄着风雨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