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马市街一路向内,道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阶下又有许多三三两两的摊贩,人声喧闹,此起彼伏。
此时已近五月中旬,舒县天气炎热,纷杂人流间,各色气味混在一处,显得异常浑浊难闻。
穆嫔跟随景昭穿行在人流中,难以忍受浑浊的气息与时不时擦碰而过的路人,只能将帷帽垂纱放下,紧紧挽住景昭小臂,乳燕投林般依偎在景昭身侧。
令穆嫔惊奇的是,面对前所未见的混乱环境,景昭神色居然分毫未改。
要知道,景昭生来贵为郡主,此后命途几番跌宕,不止一次面临刀尖悬命、生死旦夕的险境。但哪怕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即使柔妃重病濒死,再无力保护女儿,景昭所要担忧的也只是从锦衣玉食的柔仪殿皇女,直接沦落到烈犬分食、骏马分尸的死无葬身之地。
换句话说,她的处境只可能在最尊贵和最惨烈之间更迭,根本没有不上不下的可能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极为‘纯净’的生活环境。要么生活在高高在上、不沾凡尘的云端,要么一步坠入最深的炼狱。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景昭不该也不可能见过。
景昭也确实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但她的神情非常平静,唇角似乎还衔着笑意,目光漫不经心又无比认真地扫过街巷间每一处角落。
喧嚷拥挤的人流、来来往往的货物,路旁提着篮子兜售鲜花的少女,奔跑打闹的孩童。
非常陌生,也非常真实。
“女郎!”
颤抖生涩的呼唤声传来,那提着篮子向过往行人兜售鲜花的少女站在石阶下,有些紧张地看过来:“女……女郎,买朵簪花呀!”
女郎、姑娘都是南北方对妙龄少女的称呼,较为普遍。不过景昭鲜少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乍一听险些没反应过来。
“我?”
那少女不知是生疏还是羞涩,微黑的小脸上渗出薄汗:“嗯,两位女郎长得好看,簪朵花吧,三文钱一朵,都是清晨摘的。”
景昭问:“你还有多少?”
少女愣住,下意识道:“七八朵……”
她话音未落,景昭反手挽紧穆嫔,另一只手凌空探出。
咔嚓!
骨骼错位摩擦,惨叫平地暴起。
——景昭右手探出,既快又准,平平按住了一只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旋即指尖微错用力拧转,刹那间骨节咔嚓作响,惨叫声简直贴着景昭肩头炸开,分外尖锐刺耳。
景昭眉头微蹙,反手一拨,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只手的主人重重搡开,顺手从那只垂落的手中取回了一只花色熟悉的织锦荷包。
咣当!
那人立足不稳栽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往来人群有片刻的凝滞,旋即穆嫔后知后觉的叫声响起:“有贼!”
人潮凝滞片刻,数道好奇的目光投来,但很快被淹没在更多习以为常的麻木神情中。
停滞的人流继续前行,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窃笑私语。
那贼是个身量中等,矮且敦实面目寻常的中年男人。痛叫着从尘土里爬起来,左手小心翼翼托着没骨头般垂落下去的右手,带着愤恨怒视景昭。
穆嫔本能地脱口而出:“大胆贼子,我要报官!”
这句话其实是非常可笑的,马市街鱼龙混杂,偷抢拐骗简直是最不起眼的小小插曲,要指望报官就能扫平这些牛鬼蛇神,堪称天方夜谭。
暗处传来的窃笑声更大了。
然而景昭没有笑,那贼也没有笑。
非但如此,他愤恨与怨毒的神情反而渐渐消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狐疑审视的目光。
他的眼神飘忽,先从景昭身上飘到头戴帷帽的穆嫔身上,片刻间又飘走,挪回来看向景昭。
景昭正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那贼忽然躬身,朝景昭鞠了一躬,迅速向后退走,见无人阻拦,速度骤然加快,消失在人群里。
景昭察觉到穆嫔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安抚地拍拍她:“没事,人走了。”
“走,走了?”
就这么走了?
穆嫔还没反应过来,景昭低头看了眼那只失而复得的荷包,冲着那名不知何时躲到了一家店铺檐下的卖花少女招招手。
卖花少女愣了愣,犹疑地走上前:“女郎?”
景昭温声道:“多谢你呀。”
卖花少女惊讶地笑了笑:“您看出来了?”
“嗯。”景昭微笑道,“你害怕那个贼,又想提醒我,所以刻意招呼我是不是?”
“马三是这条街上的老人了,很吃得开。”卖花少女在裙子上蹭了蹭沾着灰尘的手,“我是个女孩儿,怕吃亏,爹娘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女郎你身手好,马三不敢惹,这才跑了。”
景昭低头看了看她的花。
还有七朵花,此时日头升高,这些花朵躺在篮子里,显得有些蔫。
景昭从那只被贼盯上的荷包里取出一小块银锭,放进她的篮子里。
“我,我找不开的。”
“不用找。”景昭和气地道,“我们姐妹第一次来这里玩儿,你带我们走走就好。”
卖花少女叫做杏花,今年十五岁,城西本地人,父母都是老实勤恳的平头百姓,外祖家传下来种花的手艺,自幼就提着篮子在城西几条街边卖花。
听了杏花的自我介绍,景昭并没有露出什么别样的神色,反而穆嫔眉头轻皱欲言又止,轻扯景昭衣袖示意。
景昭反手在穆嫔手背上安抚地一拍,信口问了杏花几个问题,诸如米面菜蔬物价如何,鸡鱼肉蛋是否常吃。
杏花显然是帮家里跑腿操持惯了,一五一十地答出来,还能说出许多与之相关的信息。
见景昭说话和气,听得认真,杏花的拘谨也渐渐散了,笑着问:“女郎,你们二位不是庐江人吧。”
景昭道:“你看我们像哪里的人?”
杏花犹豫一下:“是北方么?”
“何以见得?”
杏花扳着手指,一一细数:“女郎生的好看,穿的又好,家里肯定有钱,我们南边有钱人家的小姐金贵着呢,才不会抛头露面往城西来,不过听说北边女郎地位高,能自由出外走动,还能做官,我以前见过一两个跟着家里南下做生意的北方女郎;你们说话的声音语调不一样,像是官老爷说的官话;还有啊,你们的衣裳看着像是北服。”
早在建元元年,册立皇太女时,礼部就奉命在原有的皇太子冕服基础上加以修改,制定皇太女全套礼服、朝服、冠冕。
建元二年,大楚设萃英司,北方十二州开始招收女官,礼部又奉命在朝服的基础上,结合部分女子服饰的特征,制定女官朝服规范。
上行下效,许多高门女眷艳羡,虽不能仿制官服,却可以修改原本流行的衣裙,使其如朝服般兼具庄严与流畅、雍容与华美的特点,一时间蔚然成风。
这种改良后的衣裙制式,由于起源自女官官服,北方称之为‘馆阁服’,南方则称之为‘北服’。
“成衣店买的。”穆嫔说,“我看你们这里的成衣店,也有北服啊。”
杏花说:“只是穿北服看不出什么,但再加上前两条……而且,我直觉女郎不像是本地人。”
“也是。”穆嫔道,“想不到你眼力这么好。”
说完这句话,她又缩回景昭另一侧,继续牢牢挽着景昭的手。
杏花羞涩地一笑。
“女郎既然不是本地人,最好不要自己来马市街,这里人多,也杂,人生地不熟的漂亮女郎会很危险,就算女郎有些功夫,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景昭嗯了声,半真半假说道:“我们姐妹难得甩开侍从出来一次,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譬如好马?”
“好马没有。”杏花笑起来,“不过女郎问我算是问对了,我五岁就在这里卖花,特别熟悉——”
日头升至高处,熙攘人流中,那挎着篮子的娇小少女,连说带笑不断比划,领着另两名女郎游鱼般穿梭来去,走入一家又一家店铺中。
道旁、转角、阶下,人流最多也最繁忙的角落里,有几双眼睛正在暗处闪烁,悄无声息地追随三名少女的背影。
走出玉石铺子的店门,景昭袖中多了一包玉石散珠,品相不佳,胜在颜色花里胡哨颇为有趣。
她指尖拈着一颗青红两色的珠子,左边穆嫔悄声说回去拿散珠给她打个络子,右边杏花指着南边说那里有家香料铺子实惠。
耳边叽叽喳喳,像是十二只鹦鹉同时学话。
景昭耐心听着,忽而回眸,目光一掠而过。
分明隔着整条街道,人来人往纷繁如织,然而那眼风扫过这个方向时,隐藏在暗影里的中年人浑身突然一震,仿佛有森寒冰冷的利刃贴着面颊刮了过去。
“弘信寺?去那里准没错,大师解签很灵,而且素斋做的好吃。”杏花想了想,“对了,明日弘信寺的大师们要讲经,连讲三天,女郎你们正好可以过去求个平安符,然后吃顿素斋。”
景昭说:“对了,佛诞日不是过了么,最近没有大日子,为何这时开坛讲经?我们姐妹想过去听经,命家仆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是为了……”
她看向穆嫔,穆嫔立刻会意道:“说是因为什么‘狐姬’?”
“……狐姬?”杏花换了只手提篮子,轻快地跳下石阶,“哦,狐狸娘娘啊。”
穆嫔问:“狐狸娘娘是何方神圣?”
“我小时候就听说无相山上有狐狸,听老人说,那些狐狸不是山野常见的白狐,而是赤狐,很有神异之处。”
杏花抬手往东一指。
天空碧蓝如洗,几行飞鸟掠过天际,带起丝缕云絮,下方天际隐约可见山势连绵,延伸向无垠的远处。
无相山。
这座山位于舒县东部,山脉绵延十余里,以风景优美,连绵秀丽著称。
其中,无相山最高的鹤归峰,江流婉转峰峦接天,是南方诸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的风景胜地。几十年前江宁景氏便在鹤归峰下修筑了大名鼎鼎的仰泽园,当今皇帝尚未北上迎娶长乐公主时,亦曾在仰泽园中长住,并写下了大名鼎鼎的《咏鹤赋》。
“据说那些赤狐有灵性、通人语,如果遇见它们,千万不能上前打扰,而应虔诚叩拜离去,心诚则灵,如果赤狐感受到善意,可能会赐福于人,老人们管赤狐叫做‘狐狸娘娘’。”
穆嫔:“……”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种说法从何而来?”景昭道,“难道真有人曾经打动狐姬,得到赐福吗?”
杏花被难住了,愣愣摇头:“传说好像是有过,但时间太久,我记不得了。”
“对了。”她忽然道,“我想起来了,狐狸娘娘的故事是小时候老人讲的,不过起初没多少人相信,只当是逗小孩玩的。直到前些年,有人深夜在山里听到了狐狸叫声,还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火红赤狐!”
“后来接连又有人在山里看见赤狐,有些人想起老人讲过的故事,虔诚叩拜狐狸娘娘,结果捡到了狐狸娘娘赐下的金银;有些人怀有歹意,想要抓住狐狸娘娘,就会遭报应,摔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还不止平常人。”杏花加重语气,“前两年听说有位贵公子深夜出门,也碰见了狐狸娘娘,还写了篇文章,当时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到无相山上游山玩水,可能也是为了见一见传说中的狐狸娘娘。‘狐姬’这个称呼,就是那时传开的。”
“狐狸娘娘香火越来越旺盛,还有信徒修了座小庙。起初都去求狐狸娘娘保佑时来运转、财运发达,后来又有年轻人去求姻缘,反正现在求什么的都有。”
穆嫔问:“那怎么又和弘信寺扯上关系了?”
杏花说:“今年城郊官道上死了几个人,可能是因为官道离无相山近,不知怎么的,就传说是狐狸杀人,虔信狐狸娘娘的信徒听了大怒,纠集好多人打架,打出人命了。
“官府大怒,抓了带头打架的人,可是案子迟迟没破,反而又陆续死了几个,闹得人心也慌了,其中有一个还是豪门家仆,可能是因为这个,惊动了弘信寺的大师。”
穆嫔听得入神,追问:“就因为官道离无相山近,所以就说是狐狸杀人,这不合理吧,死因到底是什么?相继死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豪门家仆,那其余死者是什么身份?弘信寺是自发开坛讲经辟除谣言,还是受郡县长官托付?”
杏花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显然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
景昭道:“杏花姑娘,你信狐姬吗?”
这么一打岔,杏花总算能回答了:“我去给狐狸娘娘上过香,也求过心愿。可若真是逢年过节拜佛,还是跟着家里去弘信寺找大师——说信吧,我也是随大流;说不信吧,又怕狐狸娘娘听了不高兴。”
景昭失笑。
杏花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扇了扇风,笑道:“这会热起来了,两位女郎,我带你们去吃个甜汤吧,就在那边——不是老字号,不过也开了许多年,你们别嫌弃,我今日白得了你们的银子,请你们吃两碗甜汤。”
景昭唔了一声。
杏花顿时高兴起来,像只活泼小鹿,轻捷地跳下石阶:“这边这边。”
她走了两步,却发觉景昭与穆嫔没有跟上来,不解地站定脚步回过头:“女郎?”
东西为路,南北为街。
景昭与穆嫔自马市街北街口进入,一路向南,她们走得并不快,又与杏花在周围铺子里来回打转,所以消磨的时间虽长,实际上却并没有深入太多。
景昭仍然站在道旁的石阶上。
她居高临下看着杏花,唇角微弯,眉眼微弯。
“杏花姑娘。”她和气地道,“到此为止吧。”
杏花微黑的小脸上,浮现出困惑:“什么?”
景昭眉梢扬起,平静道:“接下来的路,我就不敢再跟你走了。”
“你说是吧,杏花姑娘。或者这不是你的名字,那应该怎么称呼你?”
——“马三的头目?”
杏花睁着圆圆的眼睛,茫然看来:“女郎,你在说什么?”
景昭道:“你不明白吗?”
话音未落,她的指尖轻轻一弹。
一枚青红二色玉石小珠,从她指尖破空而去,如同离弦箭羽,直射杏花左眼。
这记突袭并不认真,只是信手而来,但力道速度丝毫不弱,若是击中,杏花的左眼立刻就要废了。
这少女面上笑容骤然收敛,她反应还算快,当即身子往下一沉,玉石小珠擦着她的鬓发飞过,压出一道深痕,顷刻间无影无踪。
杏花抬手一摸发顶,摸到玉石珠掠过发顶擦出的压痕,猛地纵跃而起,尖叫一声。
那声不似恐惧,更似愤怒。
场间为之一寂。
下一刻,纷乱脚步四面八方响起,穆嫔环顾四周,骇然发现墙角、巷口、棚边各处,涌出数个手持棍棒长刀的男女,杀气腾腾合围而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马市街突然展现出自成一体的特色——街上往来的行人迅速往街道另一边挤去,避开此处手持武器、来者不善的凶徒。
然而没有人惊慌失措——至少绝大部分人没有,他们好似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凶残场面,非但没有人报官逃跑,就连惊叫也只有短促的几声,很快消泯,
穆嫔完全懵了。
她下意识想要尖叫,然而叫声涌到喉间,仿佛有一种力量捂住了她的嘴,使得她硬生生将尖叫咽了回去。
——不能失态!
她恍惚想着:“我是东宫储嫔,一举一动内外瞩目,这种时候失态,岂不是给东宫丢脸。”
穆嫔死死咬住牙关,像以往呵斥犯错的内宫宫官一样:“你们想干什么!放肆!”
尽管尾音略带颤抖,但这一丝颤抖被周围的嘈杂吞没了,只有她声色俱厉的呵斥飘散开来。
景昭有些意外,轻拍穆嫔的手背以示安抚,同时目光不动声色地一扫,掠过这群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这里是马市街,真当是你们这些大家闺秀的后花园了?”
杏花脸上那种天真之色消失殆尽,她冷冷讽笑:“来这里惹事,你就算是条强龙,也得给拔了鳞片爪子——说吧,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等市井凶徒的话,景昭多答一句都是自降身份。
然而穆嫔被她大不敬的态度激怒了:“你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也只有你们没见识,才觉得天衣无缝。告诉你,要想骗人,只带着嘴出门是不行的,还得带上脑子!”
杏花怒极反笑:“给你脸了,小婊/子。等着,看看你们姐妹俩一起进窑子接客的时候,嘴还硬不硬。”
穆嫔此生没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当场愣住,气的手都在抖,然而受限于学识教养,实在无法回以更有力的还击。
景昭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别怕。”她轻声道,“到我身后来。”
袖底那包玉石散珠无声无息滑入掌心,景昭目光最后一转,算准了这群凶徒方位,右手五指微动,珠子扣在指间,便要分打众人——
“啊!”
远处惊叫喧嚣骤然暴起,打断了此处的僵持。穆嫔转头望去,只见远处人群拥挤推搡,惊惶四散,似是躲避,又似逃亡。
“怎么回事!”
场中凶徒注意力十分涣散,同时转头张望,刹那间唯有景昭头也不回,一把玉石珠子挥袖散出,与此同时揽住穆嫔,向后急退,撞入了一家店铺之中。
阶下发出惨呼,不知是哪个倒霉凶徒被珠子打中了眼,滚倒在地拼命惨叫。
变故只在兔起鹘落之间,景昭动作快如闪电,直到挟着店内惊叫撞入门内站稳身形,穆嫔尚未回神,只注意到那些凶徒目露凶光举起刀,仓促喊出一声:“姐姐小心!”
然而此刻外面的凶徒来不及追进来了。
惨叫声、推挤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如同浪潮般席卷而来,急促逼近。
与之相伴的是无数急促凌乱的马蹄声。
有如擂鼓,无比响亮,刹那间仿佛地动,在极致的混乱中,风卷残云掠过这条人来人往的长街。
景昭目光瞬间凝住,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店门。
无数黑压压的人头推挤汹涌,慌不择路涌向道旁,跌倒的人就像落入大海的石子,迅速被波涛吞没。
“救命,救命——”“我的孩子!”“快关上门,快关上门!”
在这无比混乱的惨剧中,街道正中,数匹骏马疾驰而过,伴随着欢畅至极的大笑声,构成了这幅荒诞画面中唯一的喜色。
“是王家的人……”有人颤声道,“是王家的贵人,那位贵人往日服了五石散,便会长街纵马……可是那样的贵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可是那样的贵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这里是混乱的城西,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贵人们突如其来的一场纵马,引起的何止骚动与恐慌?
一双手从身后抱住景昭。
是穆嫔。
“不要出去,殿……姐姐。”穆嫔颤声道,“太危险了!”
仿佛冰水当头浇下,五脏六腑涌动的热血都随之冷却。
景昭轻声说:“……我知道。”
即使穆嫔不抱住她,她此刻也会恢复理智。
不能出去。
店内大门合拢,几个伙计用尽全力堵在门边,堵住了外面无数蜂拥而来的人,许多双手拍打在门板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店门撞开。
不能出去。
此刻出去,除了被挤压踩踏而死,没有任何用处。
景昭环顾四周,只见店里还有很多顾客,这些顾客和她们二人一样,因为身处店内逃过一劫。
所有人面面相觑,每一张脸上都布满恐慌的、既惊又怕的空白。
外面的喧嚣声依然未曾休止,无数双手拍击在门板上,像是漆黑湖底爬出来的冤魂,分外触目惊心。
景昭缓缓拨开穆嫔的手:“我没事。”
她向侧边踉跄一步,步伐有些凌乱。
一只手从旁探来,极轻地、有礼地在她小臂上一托,似是怕她跌倒。
与此同时,极淡的香气缠绕上来,萦绕在景昭鼻尖,隐隐熟悉,但她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辨别了。
那只手的主人扶了她一把,很快松开:“女郎当心。”
其声清越,有若林间清泉,又如金玉相击。
景昭抬起眼。
她看见面前灰白的轻纱水一般流泻而下,长及膝间,遮蔽住帷帽后的面容,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