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前,中原大地一片混乱,各部割据一方,时有混战,崇原国地处黄河要塞,依附天险独霸一方,内分三十六地,其中,河西部因地处黄河以西而得名。
“三月,截赵家大小姐的婚车,五月,吃酒不给钱还打伤老板;六月,大闹法司非要让胥役给他打井,上上个月当街斗殴,上个月居然踢坏了本地的古碑,造孽啊,到底什么人才能收服这个孽障。”河西守主在地上来回的踱步,一边走一边焦急的搓手,他所数的罪状,都来自同一个人——范无救,部地内闻名遐迩之泼皮无赖。他性情乖张无礼无节,争强好斗,在地内惹出许多事端,真真是应了这个名字顽劣到无可救药,多年以来成为守主的心头大患。更令人头疼的是,此人不知从何处习得武艺,一手长鞭舞的惊绝,无论守主派出什么样有胆识有能力的胥役,都难以将其捉拿,不是被打的鼻青脸肿后对此人绝口不提,就是追踪数日连人的影子都找不到。守主现在甚至怀疑这人是什么物什化成的妖孽,想找个方士来看看。
“小的倒是有个人选觉着合适,可以让他试试。”一个被范无救打掉了牙的胥役兜着漏风的门牙向守主献计。
“谁?那此人需得是神仙下凡才能降住这妖孽啊。”棘手的问题经久未决,就会让产生问题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现在的守主大致就是这样的心情。
“谢必安。”守地典役名唤谢必安,为人肝胆,武艺高强,素好侠义之事,在民间颇有名声,只是平日不善阿谀因此在守主耳朵里少有人提及。
行,不论是谁,只要能解决这件事就行,快让他去。
警行园碑林内,一身黑衣的范无救正在小心修缮倒下的石碑。背后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这是石碑,你用平常浆糊修不好的。”
范无救回头,一男子身着衙差官服在他背后浅笑,长得甚是俊俏,像画里的河神,风神俊朗。无救拍拍身上的土,不耐烦的抬抬手:“又来,走吧离远点打,别再坏了祖宗留下的东西。”
“我打不过,”白衣男子将手中的长棍扔在地上,不打算像之前那个胥役一样丢掉自己的牙。
无救心想,长得好看的男人果然没什么用。既然不打,他继续蹲下安心的修碑,白衣男子也没走,就站在那看着,看他捣鼓了许久也没有将碑修好,从袖中掏出一叠黑土一样的东西,倒水掺湿,两个截口处一抹,待风干,半截碑被好好的粘住。无救在心中暗自打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官府派来修碑的,无聊愿意来看热闹的,还是什么奇人异士等着自己束手就擒的?
碑修好,白衣男子才开口:“既然不是你踢坏了碑,怎么不辩解?”
无救心中一颤,他怎知其中乌龙?不是不说,他从前总是解释,但是偏见就像瘟疫,传播到哪就在那蔓延,后来他不再辩解,任别人给他扣怎样的罪名,如何贬低他,他都回之以沉默。
“你到底来干嘛的,磨磨唧唧不像个男人。”范无救的耐心很有限。
“和你打赌。”白衣男子不慌不忙的说:“赌人心没有那么坏,赌还有很多人相信你。”男子气定神闲的回应,好像对一切都胸有成竹。
范无救愣了好一会,这个人不过在他背后站了一小会,就好像看透了他。如果这人和他赌任何其他事,都会被无情拒绝甚至挨上一鞭子,但是这句话震住了他。七岁起失去父母,十四岁作游侠,孤身一人至今,受尽委屈,他的内心深处,甚至隐约渴望这个赌白衣男子会赢。
“好,赌就赌,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人心,他们只会相信大多数人想让他们相信的,才不管真相是什么样。”无救心想,既然这人功夫平平,他若想反悔也是易如反掌。
好,白衣男子上前绑住范无救的手脚,现在开始,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兹当是伏法认罪,咱们在街上走一圈,你自会认输。
范无救被抓啦,甚至没费一兵一足。这消息传到守主耳朵里,所有人都在欢呼鼓舞,谢必安真乃神人也。“走走走,咱们乔装去街上看看大家伙得有多高兴。”
谢必安押着范无救,在热闹的大街上徐徐前行,一旁围观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眼神中透露着欣喜,范无救冷眼看着那些指手画脚的人,知道自己准得赢,赢了以后,他要先将白衣服的门牙统统打掉,再给这些叽叽咕咕的宵小来上两拳。
行至东直桥,被他痛打的酒楼老板从人群中直冲出来,大喊着你也有今天,然后将后厨的鸡蛋一股脑砸过来,要不是谢必安挡的快,范无救只怕要变身蛋无救。无救看着一身臭蛋的白衣男子冷笑:“我要是告诉你我打他是因为他欺行霸市用馊肉供给客人你会信吗?”
“我信。”谢必安依旧说的淡然,淡然中透露着悲悯。
你信?信才有鬼,眼看快到典狱门口,范无救心内冷嘲,好了,就陪你玩到这为止。他握握自己手中的鞭子准备“大开杀戒”。
“等一下。”远处一个柔弱的女子叫住二人。
是赵家大小姐,手中拿着食盒。谢必安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无救的神情紧张,眼睛盯着小姐手中的食盒,里面要是什么热汤泼出来可不好挡。
“拜托您,让他吃一口饱饭再受审,”赵家小姐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谢必安,语气很是诚恳。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首饰小声低语:“我听说的太迟,来不及去换个真金白银,这个您收着,请为范无救说几句好话,他是个好人。”
范无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那日截婚车的事赵家恨透了他,可是他实在不忍看十八少女被六十老汉强娶,抢了婚车后便到处散步谣言说小姐克那老头,害的小姐被退婚,他甚至怀疑这首饰怕不是来为他求情而是索命。
谢必安对赵家小姐点头,打开食盒,说:“为了保证犯人的安全,我们典役得先尝尝,别介怀。”
一口接一口,看来小姐手艺不错,谢必安狼吞虎咽餐食几乎全被吞下。赵家小姐看的心急却又不好说些什么,看两人准备起身进衙门,她向着无救行大礼,说了句:“谢谢。”
范无救看着白衣男子嘴角的残渣,笑:“我输了。”他输了,多年来冰冷的心却热了起来。
谢必安朝着隐蔽处招呼:“守主大人,不如将他交给我处置,如何?”
守主从树木中现身,“好,升谢必安的职,以后大小事宜他有权直接处置,范无救么,你看着办吧。”
“谢必安?”无救对白衣人的身份似乎很是惊诧。
“你听过我?”谢必安对范无救听说过自己这件事也表示诧异。
“早说是谢必安,何必多费这些事端,郡内正直不阿扶弱济贫的活菩萨我佩服!要打要杀我都认。”看来谢必安的名声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那倒不必,我知道自幼失去双亲的滋味,不如你认我做个哥哥,从此后我们便都有了家人。”谢比安与范无救的身世何其相似,他理解一个人生活的心酸,也理解没有父母的孩子会受到怎样的欺辱,更知道在没有人撑腰的情况下,一个孤儿要背上多少莫须有的指摘。
哥哥?哥哥!人间纵有千般不幸,只要还有一个人无条件的站在你这边,你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对抗黑暗。从今后你是我哥哥,只要你说,任何事我言听计从。
河西的地方志在往后纷乱的战火中遗失大部,对这二人没了更多详实的记载,只寥寥写了他们是一对兄弟,哥哥性情温和是个谦谦君子,弟弟雷厉风行是个酷吏,两人在几年之间功绩卓著,深得百姓爱戴。
后,死于崇原国灭亡的前一年。
那一年各国纷争再起,崇原地势延绵尽是山峦,平日里粮食即是紧紧巴巴,到了战时,百姓吃不上饭便是经常,因此总有人为粮食行偷盗之事。
这日,谢必安和范无救便是被派遣押送河西界内的一批共十二盗粮贼入京。
谢必安将自己身上存的干粮和水分发给“盗贼”们,无奈叹到:“他们只是为了活命,却要押到京城斩首,实在可怜。”
范无救将自己的水和干粮递给谢必安,“哥哥你心软也不能苦了自己,还有很长一程路要走,不吃饭怎么行。”明日就要过黑水河了,那河即使是晴天都能翻出滔天的浪,河上只有一座小桥还是谢必安很多年前筹了银子修缮过,如今早是破败不堪,过河的时候只要往下一看眼一晕,就能掉入水中丧了命,不吃饱饭可是万万不行的。
次日几人行至河岸,情况比范无救担心的还要糟。早先便见得天色异常昏暗,正走到河上的吊桥当中,突然狂风骤起天降暴雨,桥身剧烈摇摆,似乎要将几人生生甩到湍急的水流之中。几人扒住几块破木板匍匐着向前挪动,首尾紧跟着,好不容易快到岸边,却听得空中突然一道惊雷劈下,桥身随之剧烈颤动,随着巨响桥尾的绳子齐根挣断,桥身失去支撑荡秋千似晃下河谷。几人惊恐大呼,像是一串断了线的坠子一个挨一个在浪尖上摇摆,只要手上稍微松一松力,就不用路远万里上京城去砍头,河神自会收走他们的命。
这些人当中,只有谢必安与范无救会功夫,二人借力飞身在笔直的断桥上攀,几下便荡到河岸边。
吊在河上的人急了,大哭起来:“官吏逃之夭夭,吾等贱命休矣。”雨越下越大,河水迅猛上涨,所有吊在半空的人心都凉了,是啊,两个胥役没有理由救几个将死的盗贼。十二人撕心呼号,只有桥身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回应。
“跳!”正当桥上有人力不能支的时刻,猛地听到谢必安的声音在河中响起。他和无救全身湿透,尽力撑着一只飘摇的小船在河中与风雨搏击。
几盗贼收起眼泪,想起这一路受到的诸多照顾,对啊,他是谢必安,是绝不会置旁人生命于不顾的谢必安。涨水时候被冲散的渔家小船,如今变成了十二个人救命的稻草。
看准了机会,一个一个的往下跳,无救自恃好武力来回划动船身,一一将跳下之人收入仓中。眼看已经跳到了第十个,停住,所有人面面相觑,表情僵死。这只鱼船装十二个人已是极限,现在加上两个胥役,一共是十四个,它在无法承载的边缘苦苦支撑,已有河水倒灌其内,船里的人用一切能用的工具将水往外舀,却还是难以补救,剩下两个人看了看,屏住呼吸,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我水性好,或许还能再救一个!”谢必安拍拍无救,似是于一瞬间就做出决定,众人还未来的及劝阻,只听咚的一响,他已跳进河中。像是普世的菩萨,寂灭自己普渡他人。范无救和船上的人惊惶,伸出蒿子去捞,只听得哗哗的水声,不见白衣少年的身影。
无救朝着水面大声喊必安的名字,这一次哥哥没有再宠溺的回头教育他小声点。看着马上就要崩坏的小船,他想起昨夜曾问必安,这些人真的罪以致死吗?
哥哥说:“他们只是想活着,活有什么罪?”
无尽的河面依旧是波涛汹涌,无救内心却生出从未有过的平静。“哥哥,我与你同去,你们十二人,好好活着,活没有罪!”说罢,只见河水之上再起一阵涟漪,黑衣的少年也不见了踪迹。
哥哥在哪,他就在哪,哥哥教过的道理,死生不忘。
另十二个人又是一番折腾,总算有惊无险的上了岸,几人恸哭,在岸边打捞了三天三夜都没见谢范二人的踪影,黑水河只见浪涛起伏。
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们听说兄弟俩的事,称赞他们心中有大慈悲,便在境内阎王殿边上设了金身为他们供奉香火。
“既有百家香火,已不是普通魂魄,可做个阴差。”时任阎王翻了翻手中的三界五行册,看着堂下一黑一白的两人,思忖片刻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世事无常,唯见因果,你二人往后便叫无常罢。”
从此后老人们都说,快死的人若是看到床头站着穿黑白衣服的兄弟,便是时候到了,跟着一起过黄泉,今生便作了结。